他看得出神,没防备顾云秋忽然转过脸来: “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今年我邀你来我的生辰宴吧?” 今日是借了老将军的寿宴,名不正言不顺。 曲怀玉那番话却提醒了顾云秋,小和尚一直孤零零的,虽然得到满京赞誉,但他平日冷库严肃、神圣菩萨一般,谁敢真请他去赴宴。 而且请僧人吃席,多少要单独备素斋,也不能饮酒,京城里他们同龄的子弟也确实没人这么干。 曲怀玉的生辰日还早,得到明年。 今日是七月廿九,再过十几日就是八月十五。 中秋日城里本来就热闹,赏灯放炮都是常有,更要紧是——他们都满十五了,王府里办生辰宴,顾云秋可以全权做主。 他想过了,到时他就邀请小和尚和曲怀玉两个。 八月十四让两人过来府上住,到十五早晨一起吃长寿面、寿桃,中午吃上一顿素斋给曲怀玉送回将军府,晚上拉着小和尚和他们一起赏月。 王妃的观月堂院如其名,有个非常漂亮的二层临水小楼,适时水面上凉风徐徐,一家人挨挤在小楼二层: 宁王和王妃一张罗汉榻,他和小和尚一张,都盖上厚厚的被子、架上小桌子,一边吃玩月羹、梨枣石榴,一边喝香香的茶。 到时候,武王街外会放烟花,可以暖烘烘地窝在一起看。 他想得挺好,但看过去却对上了李从舟一双略带惊讶的眼,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瞬间被扑灭。 顾云秋挠挠头,生在中秋便只有这一点不好: 旁人的生辰宴都可呼朋引伴、邀请亲近宾客到家同乐。可他们生在中秋佳节,别人都上赶着阖家团圆,也不能因个生辰夺人家的情。 其实圆空大师待小和尚挺好的,报国寺里的僧人也是亲如一家。 顾云秋抿抿嘴,不等李从舟开口,就先自己摇摇头,否决了刚才的提议,“……你肯定是要跟圆空大师他们一起过,算啦。” 李从舟侧目,声音放轻,“师父不看重这个。” 出家人了断尘缘,没有生辰日这一说。 即便是某些信众崇敬高僧,也是以受三坛大戒那日算僧腊,从来无有计算俗世生辰还大宴宾客的道理。 圆空大师淡泊,僧腊、戒腊皆不过。 便是皇帝亲临,他也是一如往常,收着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命人捐给慈幼局、济民坊。 但是每年,圆空大师都记着他的生辰日,会给他送些东西,或是善本经书、或是手串,终归是寺里用的上的东西。 旁人问起,圆空大师也只说,他这小弟子的僧腊,就是出生这日。 有了这一重借口,李从舟就成了报国寺里唯一过生辰日的人。 明义、明远几位师兄爱热闹,总是借着他“生辰”的由头聚会,办一桌子素斋吃的同时,也给他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再小些,明义师兄还会给他买糖葫芦、煮寿面。 只可惜明义师兄的厨艺实在欠佳,一碗寿面叫他煮的夹生不说,上面的鸡蛋也煎得黢黑、硬得似石头。 当时李从舟年幼,不忍师兄忙活了大半天的心血被倒入泔水桶,便是捏着鼻子、咬牙强行吃了下去。 结果,六岁那年的八月,他几乎是躺床上度过的。 往后几年,八月十五怎么过的李从舟其实记不大清了,这天对他来说好像并无什么大不同,照样是晨起挑水劈柴、午后习武练剑、晚上释经译书。 除了这一日的师兄们会聒噪些、京城里的焰火会照得整个天空亮些,其他……好像也并无大不同。 听他这般说,顾云秋却只当是小和尚客气,或是不好意思。 报国寺的僧人那样和善,李从舟又是圆空大师最骄傲的小弟子、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怎么会不给他过生辰日? 小和尚这般说,肯定是怕他难堪。 “算了算了,你和圆空大师好好过,”顾云秋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是我刚才想岔了,提得很唐突。”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没解释。 “反正你身上这伤也要瞒着大师对不对?”顾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足足十六日时光,“你就安心在钱庄上养着,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还冲李从舟挤挤眼,“我每天都给你带好吃的。” 寿宴已过,名义上,他已赖在辅国大将军府里“住了”五六日,便是王爷王妃宠他,面上也过不去了。 他们若去问老将军,那他和曲怀玉都要露馅儿。 顾云秋不想连累朋友,加上朱先生明日就回来了,荣伯的病也在渐渐好转,所以他可以放开手回到王府上住,白日再给小和尚送东西来。 李从舟想到他柜子里那一水的小裙子,皱了皱眉,最终摇摇头,“别来回折腾了,你们铺上不是有小伙计么?” 顾云秋想了想,最后折中道: “那等你好了,我来送你,然后八月十六日我来给你送生辰礼,我们一起在山上看月亮吧?” “……看月亮?” “嗯嗯,”顾云秋点点头,“人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而且登高赏月,京城附近最高的就是你们祭龙山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出两个弯弯的小月牙,“后山的云桥我害怕,我们一起去,我带阿娘煮的玩月羹给你,可好吃了。” 玩月羹里头的龙眼前几日就从岭南送了来,都是极新鲜的,宁王妃手巧,外面的屁皮壳子留下来能烧制作香、里面的核仁也能栽植。 而且玩月羹里要搁桂花,顾云秋最喜欢这种花。 只可惜,这汤羹得合时令,每年也就只能吃上一回。 “说好了唷?”顾云秋轻轻碰碰他的手,看样子很想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拉钩钩。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笑。 在顾云秋要瞪起眼睛来缠前,他却主动牵起他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说好了。” 顾云秋有些吃惊,垂眸盯着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看了半晌,最后嘿嘿一乐,用力牵着李从舟的手晃了两下。 李从舟唇边挂着笑,缓缓阖上眼眸。 那他得快些养好身子,盼一盼今岁的八月十六。
第045章 承和十五年的八月, 注定是个不平月。 西北急报频传,战事吃紧,各处守军调度、征兵送粮忙碌异常。不少有功的京籍老兵被调动回京, 而在京卫所的年轻士兵则急拨往前线。 若云公主之事,不查还好, 一查便有迹可循: 当年回禀公主病殁的一干人等,在归境之后的一两年内皆悉数意外暴毙。皇城司的人去查,终于求得亲属允准凿开一位大宫女的坟。 这位大宫女十五岁入宫,因家中无人的缘故, 待到二十八岁也未离宫。 陛下即位改元后, 昭敬皇后看她处事稳重, 便选了她去照顾若云公主。 虽比不得几位乳母跟公主亲厚, 但她一直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 跟着公主出嫁后半年、西戎王惨死, 公主不忍她跟着孤老, 便送了她跟着使臣还朝。 家乡的人都说,这位姑姑欢欢喜喜回来, 一直很感激公主,本都已议好了亲准备出嫁, 后来听得公主病殁消息,就穿着嫁衣上吊殉死了。 可皇城司的人开棺验尸,却发现那宫女的骨头漆黑一片、嫁衣也被腐蚀, 脖颈处的断裂也不像是下坠所致, 分明是被人毒杀后的作伪。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不少当年跟着公主远嫁西戎的人, 在还朝后不久都被毒杀,然后做成了病死、殉死的模样, 几个传信的使臣,也都意外死亡。 皇城使的这份呈报一送,满朝皆惊。 其中尤属皇帝和太子不能接受——昭敬皇后那般尽心尽职,最终却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除了唏嘘,宣政殿内就剩下空茫。 朝堂之上的太|子党,也因此偃旗息鼓,只敢在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略微针对一下徐家和四皇子,于西北战事上、便是多一个词也不敢提。 若云公主此事,源头的症结还在皇家本身。 牵涉昭敬皇后、顺宜皇贵妃还有当年那个病殁的二皇子予桥,他们这些朝臣都是外人,到底不好置喙。 朝堂上政务忙,但家中该操办的事宁王却一件没落: 顾云秋的生辰快到了,他在栖凰山上管皇城使买了一处庄子,这些日子应当已改建完成—— 仿造江南园林形制,同样在后院开凿温汤。温汤边种满移栽来的金银二桂,楼台假山修造一应俱全。 而且,参加完江镰老将军的寿宴后,他从曲怀玉身上得着启发。 老将军都能给自家外孙早早取了小字,他又何必拘着非要等到顾云秋二十岁那日。 十五,也算是小整寿。 前唐魏征庙祭的《五郊乐章》里,有《白帝商音》一节,道是: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岁功既阜,庶类收成。” 魏征大人是亘古罕有的贤臣,他这篇庙祭的唱词,虽不比其他诗词古经来头大,但造句遣词却很大气。 诚如中山刘先生所言,自古逢秋悲寂寥。 顾云秋出生在秋日,宁王翻遍了古籍经典,总没找到贴合自家宝贝儿子的字号,跟老将军喝了一场酒,反受到他开阔心境的影响。 如是,这些日子改换了思路,终在历代庙祭里翻着这首歌。 白藏应秋节,晴空待碧霄。 儿子的字号,他最终择了“子清”二字。 选定字号,宁王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朝堂上的太|子党再聒噪,回府后也能心情很好地吃下三碗饭。 旁人在这多事之秋是愁得削瘦,宁王反而红光满面、还吃胖一圈。 王妃近日得了一箱好布料,本打算全给儿子做衣裳,瞥眼看见丈夫还穿着去年的旧衣,便匀出一匹给他。 量体时,王妃嫌他腰宽了一寸,顺便问起顾云秋的生辰宴: “三年大疫又是三年国丧,今岁是小整寿,要不要请戏?” 王妃一面吩咐嬷嬷记下丈夫的身量尺寸,一面继续,“昨儿遇着中丞家的秦娘子,说岭南来了个幻戏班,还能做些木偶戏。” 宁王原本的打算,是带着妻儿去栖凰山中,将别院送给儿子后,一家人就住在那边泡热汤、赏月。 但别院刚刚改建完成,各处用物、人手还需悉心调遣。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们家疼儿子,别院才动工,府上就有十来人去走了管家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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