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副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躬身一拜: “劳请世子和明济师傅先回王府,我还要请寺中僧人过府。” 说完,似乎害怕顾云秋问,他转身疾步踏入报国寺中。 而顾云秋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后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提前了。 前世直到他们二十岁才告破的真假世子案,这回,提前到了今年——承和十五年的八月十四。 顾云秋说不清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大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也有一瞬的恍然无措—— 他想佯作不知撑起个笑脸,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发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李从舟沉眉紧拧,根本没想到这桩旧案会在这时候爆出。 想到栖凰山上意外出现的黑苗武士,李从舟料定,这就是襄平侯方锦弦的手笔—— 那位给他们接生的嬷嬷,几年前早就跟着儿子远赴川陕道。 她儿子在军中供的不过是普通翎卫,说白了就是一种掠阵的冲锋兵,根本无品无阶,即便京中近来屯兵调动,他也在可用与不可用之间。 李从舟心念百转,料算是当时宁王护送林瑕等人归京引起了襄平侯的不满,所以要将这桩世子身世的隐秘公诸天下。 西北战事、户部和青红册、若云公主生死之谜,再加上真假世子案,京城的水这就被襄平侯搅浑了。 只要皇帝和太子焦头烂额,就会给方锦弦机会重新安插人手。 李从舟闭了闭眼,本想沉下心来细想对策,可脑子里乱乱的,总忍不住逼着他去看、去想站在身旁的顾云秋。 从萧副将大踏步离开后,顾云秋就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不真切顾云秋表情,但隐约看见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小拳头。 李从舟张了张口,正想说点儿什么转移顾云秋注意力。 可顾云秋却先转过脸来,笑盈盈对着他: “那感情好,跟我回家吧?我今天还邀请了小瑾过来住呢。” 李从舟默了默,最终只是轻轻捏紧了那只已被冷汗浸湿的手。 马车哒哒,似乎比来时更快。 只不过这一次,马车旁还全程伴有银甲卫,一直到给他们护送回王府。 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宁王府的正堂上,宁王面色凝重地拄着额头,王妃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而东首上还坐着位身着大红官袍、脚踏皂靴的中年男子。 这人,李从舟前世见过。 他是大宗正院的院士,皇室的一位远亲,也被封了个伯爵尊位,留在京城养老。 宗正院掌管皇室谱牒,专管皇族和亲属的宗庙之事。 由皇族中官位高、有德望的人提领,类似于民间的三老和族长宗正。 李从舟阴沉着脸,在跨门槛的时候,借着那点垂帘打下的阴影,狠狠剜了眼这位院士—— 若非是他当年出昏招,提请留凌锦一命,如何会有今日的襄平侯方锦弦? 所以前世,李从舟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宗正院院士身边,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样子年岁在六七十之间,满面沧桑、风尘仆仆,眼中多少有些惊惶。 她身后站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他们脚边还堆着些从川陕带过来的土产,皆用油纸包着贴红纸。 见两人进来,宁王神色复杂半晌未发一语,而王妃病容憔悴、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抬头看他们一眼后又止不住落下泪来。 顾云秋知道,这种时候他应当开口叫父王母妃,然后关心地上前询问,再等待真相揭露时做出惊讶表情。 偏是张不开嘴,双脚也像灌铅一般。 堂内寂寂半晌,终归是那宗正院院士不尴不尬地开口,将顾云秋前世经历的那一遭一一呈现。 无外是这位民妇跟着儿子调职归京,想到当年事便带了礼物来府道贺。 王妃本来病着不便接待,但念嬷嬷劳苦功高,便请进来说了一会儿话。 没想,就是这般说话间,告破了一桩惊天之案。 嬷嬷分明记着宁王世子脚底上有三颗黑痣,而不止宁王妃,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们根本就没见过顾云秋脚上有痣。 王妃本在病中,听见这个消息当场晕了过去。 嬷嬷们没了办法,着急去府院请回王爷。 宁王听得前因后果也是脸色铁青、脑袋发胀,一口气别在胸腔中半晌缓不过来,最后才沉着脸吩咐银甲卫,并请了宗正院的过来。 依着宗正院的意思,皇室血脉不能混淆,尤其是宁王这样原本就是皇子的。 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就又是一番夺嫡、争位的腥风血雨。 宗正院本想在正堂上当众验明正身,却意外遭到李从舟的拒绝,年轻僧人正气凛然,全不在乎得罪可能是自己生父母的宁王和王妃: “此事关系甚大,还需请师父主持。我绝非宁王世子,还望各位不要因一民妇妄言,就伤了父子天和、母子缘分。” 宗正院的院士被他这话噎得不轻—— 唤作是旁人,能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为宁王世子,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肯定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偏他咬死认定自己是孤儿、是僧人,绝非宁王世子。 而那处于风暴中心的顾云秋,却一点儿没挣扎,听着要验明正身,也没太多的反抗。 宗正院的院士不想与他们争,想了想,最终转过去问宁王: “王爷,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倒不如——先将二位……公子请回去住下?” 圆空大师难请,很不轻易出寺。 两位当事的主儿虽然反应奇怪,但都拧着,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 宁王身心俱疲,最终点点头允了。 不过说是请回去住,实际上也就是软禁。 顾云秋被送回宁兴堂,李从舟被送到客舍,外面都站满银甲卫,吃穿度用不缺,可也无人能随意进出。 李从舟神色冰冷,深深地看宗正院院士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倒是点心一直担心地扶着顾云秋,回到宁心堂后,他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惶惶不安地唤了一句: “公子。” 顾云秋一直木着,直到身后宁心堂的大门落锁,他才找回一点神志。 他扭头,盯着那扇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宁心堂的院门也是这样禁闭着,外面热闹喧嚣,而他的小院里,只有他和点心两个。 看了看身边双腿笔直、身量挺拔的小点心。 顾云秋浅浅笑了下,虽然时间提前了,但——事情也不都是坏的。 至少前世那个救他而死的小杂役,如今好生生站在这里。 “点心。” “……公子?”点心抹抹泪,声音委屈。 顾云秋转身,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脑袋,却发现这小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太多,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小杂役了。 他莞尔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点心俯身附耳。 点心凑过去,才听着顾云秋吩咐两句就惊呼起来,“公子你——!” 顾云秋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按我的吩咐办。” 重生以来,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宁王也好,王妃也罢,还有这偌大的宁兴堂、王府,都不是他的。 好在他现在是十五岁,不是之前的八岁。 他有了自己的田庄、豆腐坊,有了云琜钱庄,还有七八个伙计、忠仆跟着,也认识了些朋友。 就连李从舟…… 小和尚至今都好好的,报国寺也没毁于大火。 往后他回到宁王府上,应该能做个端方的世子。 而且李从舟看朝堂上的事比他透彻,应该更适合做宁王的儿子。 顾云秋算了算,觉得自己七年前重生时定下的目标几乎都完成了: 有钱赚、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小和尚也待他挺好,会对他笑、会背着他,往后——大概也不会为难他吧? 点心被他支使去理仓库了,顾云秋就自己走回宁心堂正房。 堂屋内的摆设都是他喜欢的,可顾云秋没犹豫,径直脱掉身上金丝勾线的云鹤袍,换上他早买好的一身普通的霁青罩衫。 头上的金冠他也尽数拆下来,自己走到铜镜边,取出一段发带、给自己重新束了发,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也尽摘下。 他走到床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匣子。 里面是之前那回入宫,太后亲赏给他的长命缕。 这东西是仁宗、也就是宁王和皇帝的父皇送给宁王的,后来宁王又还给了太后。 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 他将匣子放到堂屋正中的圆桌上,又走到书案那边,从书案抽屉的暗格中,翻找出来这些年皇帝、太后给的赏赐,定国公留给外孙的玉佩等物。 顾云秋收拾整理了一番,然后打开墨盒,提笔在纸上写信。 没有题头、也没有提称语,他的字写得不算好,但经过这么多年给李从舟写信,也练得还算能看。 他感谢了宁王和王妃的养育之恩,希望小和尚在王府生活顺遂,并希望国泰民安、西北的徐振羽将军能 喃颩 早日凯旋。 寥寥数语写完,他就将这信压在了那些珍贵的宝物匣子下。 最后,他从暗格的底部拿出一只上面有个小孔的宝匣。 匣外有锁,顶部的孔洞寸许见方,顾云秋将匣子抱出来时,还被坠得趔趄一下。 他蹬蹬把匣子抱到正堂,圆桌被占着,他就放到圆凳上。 正巧这时候点心眼睛红红地进来,手里捧着几摞厚账册,“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顾云秋笑着接过来,谢过他后顺势将一把小钥匙递给他。 “公子?” 顾云秋的手被账册占满,便努嘴指那匣子,“给你的。” 点心不明所以,发现宝匣上面有个洞,可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前面的铜件上挂着个铜锁。 点心吸吸鼻子,蹲下身去开宝匣。 结果匣子掀开,里面竟是大大小小一匣银锞子,锞子中还铺着不少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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