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早知道他这猴儿般的性子,摇摇头,扶额笑。 倒是云秋很乐得他们玩在一处,便推推点心要他过去,也跟着玩笑,“是呢是呢,你快跟着去,待会儿可不好叫人家排挤了!” 张昭儿仰头笑倒、靠到了小钟身上,而小邱也嘿嘿坏笑起来,“走吧走吧?东家都吩咐了,您得听东家的。” 但云秋是一个人,点心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儿,”云秋在他转身的同时就先开口,“我跟老大夫在一块儿呢,放心去吧,这不还有几个侍卫大哥呢么。” 见云秋坚持,点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云秋才跟陆商两个慢慢逛着回云琜钱庄。他们一路无言,云秋是不想催问,陆商是自己心里装着事儿。 所以一直走到丰乐桥上,陆商才停下脚步,看着桥下惠民河缓缓流淌的春水,开口道: “少年时,父亲带我游历天下,要我看尽世间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后来我却发现以一人、一个家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普救含灵,所以我选择当官。” “可当官以后,却发现我不仅救不了更多的人,我还要被迫卷入宫廷斗争、朝堂党争,甚至是用自己的医术去害人。” 陆商摇摇头笑了笑,“那时候,我就开始产生了迷茫和动摇。” 他给云秋讲了他两个弟子的事,说他们其实就是两个极端: “韩硝出身大族,父母族亲有权有势,家中所藏的医书甚至比太医院都多,他入太医院就能做御医,而且宫里的娘娘、皇子都主动与他结交。” “他拥有太多我小弟子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往往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里。” 陆商叹了一口气,他从不是针对韩硝,也并没有反对考核。 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一举成功的,他以为医署局建立起来就能够一劳永逸,只要他这一生人的功绩就足够。 但事实证明,不过区区四十年,医署局就成为了一个笑话。 “那孩子说的不错,”陆商忽然苦笑一声,“反倒是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忘记了行医的本心,总想着保全自身。” ——他或许不是个好师父,但陶青却教出来一个好儿子。 云秋在旁边陪着,心里挺高兴: 老人家这就算是想通了,说不定过两日就能上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呢。 两日后,医署局开科。 去岁闹出那么多事,今年辞官者众,参与考核的反而多外乡赶来的游医、村医,还有一些准备贩售生药、熟药的小商人。 商人的凭引倒是简单,只需过去接受一二查问便可。 大夫这边的考核却要从三科上找博士来验,时间也就稍微长些,小陶起了个大早,带着准备好的药箱排到人群里。 然后根据医署局门口贴着的告文牌,顺序进入三间大房间里,按着记名的秩序一一进入房内查验。 医科是进房间抽甲乙丙等八签,根据不同的签文绕到不同编号的屏风后给病人看诊,然后写下你判断出来的病症。 药科是拉绳子从一口大箱子中取出一个包好的小药包,打开来一一分辨出来每一种药材是什么,分别有什么功效。 最后的针科则是由那名博士直接指出某个穴位,然后由应考者施针并讲明白此穴的道理,或者说清楚不便下针的理由。 小陶三科都考得挺顺利,最后那位针科博士还赞了他几句。 不过医署局里小陶还是见到了好几个滥竽充数的,第一科医科还好,到后面两科里—— 指着一包药材说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说那药材包是用来泡脚的,针科博士说个百会穴,那人就当真捏起最粗的扁针往额头顶扎的。 诸如此类,也不胜枚举。 小陶摇摇头,等结果出来发了唱名发了凭引,就高高兴兴收拾自己的东西返回云琜钱庄。 他这一趟来京城也好几天了,爹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等好好和云秋告别,他就准备赶紧回乡了。 结果他前脚走远,那医署局里就走进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燕弁冠,身上穿着团领的绛色长袍。 “你刚才唱名了个什么?叫陶什么?!” “回宋大人,是叫‘陶南星’。” 那人一听,当即抢了记名本过来看,瞧见上面的年纪相符,又问了几位主考的博士样貌、身量,这中年胖子便是坏笑着一砸拳: “好哇,可算叫我逮着了!” “原来是个无证行医、歪打正着的门外汉!” “得了,你们两个收拾东西,”胖子指了唱名的那个官吏和发凭引的那位,“跟我到老师家说明情况吧。” …… 丰乐桥,聚宝街。 云秋知道小陶通过了考核很是高兴,忙吩咐了曹娘子准备好吃的、要庆贺,“哎小邱!你记着等会去买些茶饮子回来!晚上我们陪小陶喝!” “喂!”小陶揪住云秋,还是气呼呼的,“你钱多了烧得慌是不是?!哪需要去外面买,许多茶饮子往药铺买才是最合算的。” “待会儿我给你写张方子,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用,去药铺子买回来自己煮,能便宜很多的。” 云秋拍拍手,当即说了好,上楼拿纸笔墨回来给小陶。 众人这正热闹着,门外忽然传来了铿锵兵甲声,紧接着,就是咚咚两声敲门和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吆喝: “青松乡、白羊坞来客陶南星听着!我们接到检举,说你无证行医、滥用汤方,险些治死人闹出人命。” “请你出来,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云秋一下皱紧眉,外柜上算账的朱信礼也眯起眼睛,众人慢腾腾从钱庄里走出来,却在外面看见了那日小陶在双凤楼救下的老伯。 他身穿锦朝正五品文官的绯色罗袍,腰间束大带,侧身在马上一脸正义凛然,而他身前牵马的人,分明就是那日送出牡丹花毒蜜的中年胖子。 那绯罗袍老伯对着众人一拱手: “在下韩硝,医署局院长,还请罪人随我们走一趟。” 云秋店上的伙计都恼了,张昭儿小声在后面骂了句白眼儿狼、忘恩负义。 反倒是众人背后,缓缓传出一道老人家懒洋洋的声音: “医署局明文规定,若有家传和当世名医担保,便是不用医署局的凭引也能行医,这一条,院长大人认是不认?” 韩硝坐在马上,倒是点点头,“自然是认的。” “那也要他有家传才行啊?一个乡野村夫的孩子懂什么医道,哦无证的村医游医传上三代就算是家传啦?”胖子嚷嚷,“我呸!” “别啰嗦了,你们要么交罚款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他有名医作保呢?”那个声音又问。 “什么名医?”胖子不屑一顾,“我告诉你,满京城最大的名医就是我们韩院长,他可不认得你这小杂碎。” “呵——”声音的主人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慢慢从钱庄的阴影里走到了门前,“我给他作保。” “还有,韩硝,看见师父,还不下马下跪?”
第069章 看着从云琜钱庄中走出来的陆商, 韩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倨傲地俯身趴到马鞍上冷笑道: “哦, 原来是陆老先生。” 陆商看着他,没说话。 韩硝慢慢坐直起身, 声音倨傲,“我怎么记着有些人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也没我这个徒弟呢?” 陆商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为人弟子的忤逆犯上, 难道还不许做师父的说两句气话?” “是么, ”韩硝也笑, “那怎么办?我却当真了呢。” “也好办, ”陆商老神在在, “韩大人即刻进宫, 往河山阁调用泰宁十九年的宫廷记档并起居注,告请两位史官替您稍做修改。” “尤其是这句:‘泰宁十九年, 太医院使与左院判争于锦廊,帝劝之。十五日, 左院判请罪,使谅之,师徒遂归好, 帝慰、悦而赏赞’。” 河山阁是锦朝的史馆, 取义锦|绣|河山。 其中地上三层存放有近三朝的史书、帝后起居和各宫侍寝的记档;地下的仓库则蜡封保存有从太|祖开始至今两百余年的史籍。 陆商这段史籍背得字正腔圆,而且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声音也极洪亮,力求叫在场每个人都听个真切。 韩硝脸色铁青, 他半眯起眼盯着陆商看了半晌,最终咬牙下马,一步步走到老人面前,勉强半跪下来行了个礼。 “……见过师父。”声音很低,也不情愿。 陆商哼了一声,本来他也不想认韩硝,但没道理让这东西仗势欺人。从前欺负陶青,如今又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陶青的儿子。 他睨着韩硝身后替他牵马的那胖子,声音极冷地开口,反问道:“现在,你再说说看?京城里最大的名医是谁?” 胖子吞了口唾沫,看着被迫下跪的韩硝,额角冷汗直冒,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韩硝紧了紧后槽牙,自己慢慢站起身,他看着陆商身上的布衣,再瞧瞧站在陆商身后的一众年轻人,最终没忍住: “您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眼光也差。” 只有失败者才会想着挑衅,而且韩硝从前说过许多比这还难听的话,陆商微笑,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回敬了一句: “是啊,所以当年才会收你为徒不是吗?” “你——!”韩硝终于被激怒,抬手直指陆商、双目赤红。 陆商却耸耸肩,环顾周围一圈、示意韩硝带来的人该散了。 几个衙门来的班差见着如此情境也尴尬,但韩硝到底是太医院五品院使,官阶品级上要高于他们很多,遇事、也总是要问一问。 “韩大人,您看这人……我们还抓吗?” 韩硝鼻翼扇动,恶狠狠瞪了那发问的官差一眼,然后转身上马,狠狠踹了那牵马的胖子一脚,“……抓什么抓!我们走!” 他自调转马头一骑绝尘,剩下那中年男人狼狈地追在马后。 至于几个官差则是拱手与云琜钱庄的众人道歉,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是我们搞错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陆商仰头,示意他们看向二楼。 ——云秋和小陶并肩趴在窗口。 他们一个是此地的主人,一个是刚才那场是非的事主。 要道歉也要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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