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待过梅儿,让她不要表现出与你的熟络,也不用说太多感谢的话,我要她事了之后就卖了店铺离开京城,等到渡口,再寄出此信。” 孟梅是方夫人的闺名,看来方老板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方归平寻死这事儿,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提前和妻子商量好,梁孟梅本来并不答应,一直在劝他不要做傻事。 但—— “刘府并没表面上那般简单,刘老爷背后站着一位朝廷要员,刘家各位少爷和夫人也各自有靠山,甚至其中还有皇亲国戚牵涉其中。”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只求妻女往后的日子能平安,也感谢在生命的最后,还能认得像是云老板这样的仁善高义之辈。” 许是写这封信的时候,方归平人之将死,不断地提醒云秋一定要小心刘家人,尤其是刘银财和他背后的二夫人。 “二夫人来自夔州,原是白帝城出来的歌女,我能知道的信息就这么多,请云老板一定小心,生意上能不与他来往就不与他来往。” 方归平最后的话,墨迹几乎渗透了几重宣纸: 刘银财是真正的毒蛇,一定要小心他。 云秋看着那封信眉头都锁紧了,最后处于谨慎的考虑,他还是重新看了两遍这封信、给信的内容记下来,然后烧掉了。 他重新打开给李从舟的那封信,在里面添上了这件事。 只不过为了不叫他担心,云秋并没告诉李从舟方归平最后那几句看上去十分渗人的提醒。 …… 话接中和节。 每年二月的双凤楼都甚为热闹,除了门前高扎的欢门彩棚、中瓦子中新上戏,还会在楼内天井里栽植百花,掩映莲池假山,别有一番风趣。 点心提前找老板订下的是青桑阁和梧桐苑,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雅间,将中间的屏风和帘子撤下,就能形成一个大通间。 两张圆桌边各设十把座椅,中间放置琴台、香案、梅兰竹菊。 桌前门扇打开,就能瞧见双凤楼中廊里悬挂的各色彩灯,等到夜里,还能观赏今日过节燃放的漫天烟火。 一楼正中的假山上,新扎了许多应春时的绢花,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池畔聚集了许多六七岁的小童在看锦鲤,远处瓦子里已是吹拉弹唱起来。 云秋拉了小陶和点心,与朱先生、荣伯、小邱、张家兄妹一桌。另一桌坐马直、小钟,陈家大郎、二郎、曹娘子以及四个护卫大哥。 逢这样重要的年节,城里各家酒楼都是事先配好了菜,分为不同数量、种类、价钱的等次,如甲等首席要五十两银子,次席三十两等。 点心与云秋商量过,选择了乙等二十两一桌,还赠送一坛罗浮春的。整好荣伯、朱先生和马老板都能小酌两杯。 他们合共有十六人,菜都是掌柜陪好的六荤五素一道例汤,还有赠送的糖果瓜子和新制的酥醪小食。 马掌柜那边一桌坐了九人,云秋这边是七人,本来说是否匀了马掌柜过来同荣伯他们坐着喝酒,点心在外面催菜,却正好又遇上一人。 “公子,您瞧我碰着谁了?”点心笑盈盈给人拉进来。 屋内原本脸上乐呵呵的众人却忽然僵住笑容,半晌后,才听得小邱先笑出声,“是陆老先生啊,这好几天都没见着您人了!” 陆商看上去兴致仍旧不高,与众人拱拱手后,被点心安排到云秋右手、正好在小陶旁边坐。 老先生的目光有些呆滞,努力了好几次想要做出个笑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而且心里好像压着件很重要的事。 云秋瞧着气氛有点僵,便起身敬了一回酒,吩咐着要大家开席,趁着众人热闹起来,云秋才压低声问点心: “你怎么遇着陆大夫的?” 点心压低声,“我出去催菜,正好看见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楼喝闷酒,也不点菜,就抱着一小壶酒喝。” “今日双凤楼人多公子您是知道的,我看小二哥好几回过去擦桌子想催老先生离开,瞧着怪尴尬的,就……过去邀请他一起来了。” 点心摸摸鼻子,也似乎瞧出来钱庄里的大家对老先生有意见,“公子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云秋摇摇头,能找到陆商当然好。 他险些以为老爷子是药箱都不要就回南漕村去了呢。 不过…… 云秋隔着小陶多看了两眼陆商,老爷子这几天到底去哪了,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问,他可真要堵着人问个清楚。 吃了一会儿外面瓦子开始上正戏,小邱最喜欢看热闹,这就放下筷子、端了自己的小盘子捞了好几样酥醪小食: “小陶、小钟,还有小昭儿,走走走,我们上前头看戏去!” 被他点名的几人中,张昭儿是最早响应的,小姑娘用绢帕擦擦嘴,高高兴兴就跑过来做了小邱的跟屁虫,小钟却还记着要请马掌柜的示下。 “去吧,”马掌柜端着酒杯,笑着拍拍他肩膀,“当心点儿,别从楼上掉下去。” 小钟红了脸,嘟哝了一句他又不是小孩子,也离席跟着他们去了。 小陶来了几日,虽然说话直、嘴巴毒,但人不坏,很快就跟钱庄里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小邱特别喜欢逗他,每回都要挨上两句骂才罢。 这种瓦子里的杂耍戏云秋前世看过不少,现在的兴趣也不大。 他倒担心点心陪他们坐在这儿无聊,便找了个借口,“点心,你去帮我看着他们点儿,别闹起来吵着别人。” 点心眨眨眼,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领命去了。 ——他知道公子这是怕他无趣呢。 但他都十八岁了,再两年就及冠了,哪还好奇这种杂耍戏。 不过小邱他们确实需要个人盯着,几个孩子闹起来若是真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就是给云秋惹祸了,他去陪着也好。 等点心也离席,云秋才终于摸到陆商身边,问老爷子他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吃饭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陆商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儿是南狱啊?我干什么要跑!” 云秋不说话,云秋盯着他。 陆商:“……” 得,他算是被这小子降住了。 “我这几日都在清河坊,”陆商撇撇嘴解释,“我在看……那小子当年一定要建立的医署局,到底成了副什么样子。” 果然,云秋拖长音哦了一声:和朱先生说的一样,也和他猜的没差。 “那看完呢?”云秋问,“感觉如何?” 老爷子哼了一声鼻孔出气,“还能如何?当年我就说他这办法是胡闹,有陛下支持还好,若没有,就是藏污纳垢、大家族斗争的地方。” 他摇摇头,眼中又闪过一丝落寞,“……就为着这么个破官署,就要与我断绝师徒关系,我就说他当初拜我的时候不安好心。” 云秋瞧着他偷笑一声:老爷子还蛮孩子气的。 “那您瞧过了,这回能愿意去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了不?” 陆商一听这个眉头就拧成一团,他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码归一码,医署局是医署局,皇榜是皇榜,这是哪跟哪儿!” 云秋看着他也有点发愁,实不知老人家是哪根筋搭错,就要这样拧着。 其实陆商这几日在医署局附近逛着,看到里面并非他想想的那样人头攒聚、人山人海,反是一片萧条萧索,还有不少人在往外搬着东西。 在韩硝被弹劾、回家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医署局里挂名的太医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还在里面坐厅论政的,就只是京城八大家族的人。 陆商身上也没什么钱,连日到清河坊晃悠也只能是站在路边看热闹,等别人闲了,就凑过去打听两句,或者挨挤到一群老头中间、议论闲话。 医署局诚如他所料,从韩硝设想的——医道最高核检机构,变成了另一种官场上捞金、洗钱、营私朋党的妙门。 如两个御医相争、都想往上爬一步时,谁能踹度韩硝心意,主动提出来要到医署局帮忙、挂名做考核博士,便能在提拔时得到推荐。 如段家想要在颍昌府开设一间熟药铺,但当地州府上的凭引已无余量,段家人实在着急,便直接捐资白银五百两给医署局,便是立刻拿到了凭证。 如襄州一位监军笃信释道仙方,想叫自家远亲开个医馆贩卖他炼制的仙丹,便是直接扣下医署局下发的凭引,直接垄断了丹砂、龙骨等药材在当地的售卖。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陆商才在京城带了几日,就听着大街小巷止不住的议论。 这才过去了短短四十年,当年被百姓交口称赞医署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何况去年还闹出那样大一桩丑事——考核通过者根本不懂医道。 只怕朝廷裁撤医署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时过境迁,陆商的心境也不似当年,他倒也不是非要跟韩硝这逆徒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毕竟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盼着医道好。 只是他在厌恶韩硝这种利用家族、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时,又悲哀地发现想在京城立足、想要天下行事,也确实离不开家族和权势。 若无韩家强大的家业支撑,韩硝当年进太医院根本都见不到陆商,他只能更陶青一样从最末等的学徒做起。 同样,当年他若不成为太医院的五品院使,也没法力排众议将陶青越级收做关门弟子,更没法传扬杏林陆家的医术。 在京城里,无权无势寸步难行。 可一旦沾染了权势,就会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哪怕是如韩硝这样生在大家族的,最终也眼看着要被医署局带来的麻烦反噬。 陆商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蛮可笑的: 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人,却还是困囿在权势、理想、医道之间找不到出路,药王爷当年留下的那些慈悲恻隐心、普济天下心,他依旧找不到解法。 这么一会儿工夫,中瓦子里的杂耍戏也演完一出。 瓦子内外、双凤楼上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不少靠窗临街的客人兴奋地往下扔着赏钱,而瓦子附近的看客们也纷纷打赏。 小邱也凑趣扔了几枚铜板,张昭儿拆了头上一朵绢花扔下去,回来的时候被张勇瞪了一眼。 倒是小陶坐回自己位置上后,陆商看着他喝了两口酒,压抑许久才轻声发问,“年轻人,刚才听小邱说,你仿佛是姓陶?” 小陶看着他点点头,应了一句是。 陆商舔了舔嘴唇,“那你……是京城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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