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是韩氏本族的聚居地,韩氏并非前朝望族,而是在乱世纷争里随锦朝建立而兴的世家。 后来虽然他们的主支定居京中,族中子弟也多分散,但相州还是韩氏大部分族人定居和还乡养老之地。 至于三朝元老,说的是韩家有位先人,曾经分别在高宗、英宗、仁宗三朝官拜宰相,彼时也算得上是一门显赫、贵不可言。 从这块象征着高门望族的牌匾下迈进院门,门内正对即是一块芙蓉花百草鹿苑纹饰的照壁。 照壁周围栽满了各式名贵牡丹,姹紫嫣红后,是精心侍弄的盆景。其中有编成麻花的光瓜栗,有根部生瘿的小榔榆,也有长满了青碧藓的矮松。 穿过前院精心布置的门厅,韩硝正靠坐在一张藤编的躺椅上,由二房一位姨娘伺候着按摩头顶。 纤纤细指正在揉着他的太阳穴两侧,那个跟着他伺候的小厮就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闯入厅上扑通跪下,开口就道了一句: “老爷,不好了。” 韩硝拧了拧眉,却并没有睁开眼睛,“是聚宝街那事吧?” 小厮喘了一口气,不等他开口,韩硝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次算我们倒霉,谁知道那乡野的游医竟能得那死老头的青睐……” “不是,爷……” 韩硝却啧了一声睁开眼,拉过小妾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蔡森这蠢货根本没弄懂我为何不让他进太医院,这回也算是给他个教……” “老爷!”小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韩硝的话,他面色难看地盯着韩硝,“不是医署局,也不是蔡大人,是、是皇榜——” 韩硝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也冷下来:“你说什么?” “贴在丽正坊的那张皇榜,就是给镇国将军治眼睛的皇榜,叫人揭下来了!” 丽正坊位于宫禁正南面,坊内正北侧就是崇锦门,阙楼下的这三面御告榜,多用以张贴朝廷政令、皇帝的教化和一些特例更迭的律法。 这些榜文多起宣告教化之用,但这回张贴出来的皇榜不一样,这是告赏榜,上面已经写明是诏命寻找天下能人异士、名医高人。 而且还有赏金、赏物,以及宁王府的承诺。 这样的告赏榜是不能被轻易揭下的,只要揭下就算是接了这榜文上的要求,并且自信不再需要别人看着这份榜文。 简言之,就是有人敢于揭榜、承诺治好镇国将军徐振羽。 韩硝吃惊地一下用力,捏得那小妾哀哀叫了一声,韩硝却已经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直将人推开后拽住小厮问: “是谁?是什么人?!” 徐振羽受伤回来后,他就已经带着太医院所有七品以上的大夫前往宁王府中看过一回诊。 徐将军是被人近距离洒了不知名毒粉,眼珠虽然对外界的光线有感知,但却不能视物,毒粉入眼即化,只能瞧见瞳孔上布满白蒙蒙一层雾,却不知要如何处置。 有人提议用药水洗,有人提议用水、用油,都是治疗石灰入目、黑粉入瞳的老方法,也做不到对症下药。 加之伤在眼上,众人也不敢拿主意施为,若是救治不慎反弄瞎了将军,岂非是灭族的大祸。 众人只能一遍遍问徐振羽当时的情况,反复研究那一小撮从西北带回来的白色细粉,可是却都找不出头绪,不知如何心用药。 韩硝也只能是开点清心明目的汤方,先请徐振羽喝着,但大家多少都觉得徐将军是复明无望。 对于御史台弹劾他的那些事,其实韩硝自己也知道,但他始终认为那是朝廷不理解他、不愿意资助医署局造成的恶果。 医署局这构想是好的,而他作为太医院的院使、医署局的院长,医术上更应该是无人可比: 韩家藏有天下间最全、最古、最珍贵的医书,其中很多还是孤本,他从小跟随祖父长在药房里,三岁就能熟读千金方和金匮要略。 往后更分别跟随家中长者学习了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入宫进太医院前,他算是韩家年轻一辈里真正的全科博士。 即便太医院里能人辈出,为首的院使出身杏林陆家,韩硝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拜师陆商,也是家中长辈的筹谋—— 韩家在京城八大家族里确实以医术见长,但这种名声比起享誉天下的杏林世家还是差很多。 陆家已经没落,若是陆商能收了韩硝做关门弟子,有了这一重陆家传人的名号,韩硝未来的仕途和医道都会顺利得多。 韩硝是聪明人,家中长辈一点,他就能收敛锋芒、虚心向陆商求教,直到——陆商执意要收那个出身乡野、甚至不入流的小学徒做弟子。 陶青的出现,让韩家人的算计落空。 让韩硝更不能接受的是:陆商这眼瞎的死老头根本看不上他高贵的出身、丰厚的家传,反要去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野小子做徒弟。 韩硝从此以后就暗恨上的陶青,连带着也在心底里看不上陆商。 他们之间矛盾重重,积累到医署局爆发正好,陆商那套医学成体系教育的理念在他看来根本不入流: 没有家传、没有师承渊源的医道,不就跟陆商收陶青一样,就是胡闹。 好在老头倔强认死理,他只用激将法稍稍引导,就惹得陆商愤怒辞官,这才给了他机会建立医署局,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只可惜,韩硝暗中咬了咬牙,当今圣上根本不懂医道的苦,一心就想着西北的战事和青红册的改革,便是半点多余的钱都不愿给。 ——医署局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他的错。 “说啊?!” 见小厮半天不答,韩硝又大声催促了一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竟然揭皇榜?!不要命了就早说。” 偏他越是这样说,小厮也越是不敢开口,实在被韩硝提起来喝问得急了,才小声嚅嗫出一个名字:“……是那小陶大夫。” 韩硝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时,捏住小厮领口的手指一下攥紧。 小厮被他勒得喘不上气,一张脸都涨得通红,双手扯住韩硝的手,憋住最后一口气道: “还……有……陆大夫……” 韩硝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半晌后,哈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捏住小厮的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下跌坐下去。 摇椅的位置不好,韩硝这下靠上去没坐稳,人一下就从凳子上翻下来,脑袋一下撞在了地面高起的一块花砖上。 他闷哼一声,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这可给二房姨娘和那小厮吓得不轻,慌忙叫人来扶、去请府医,这一下就给整个韩府乱成了一锅粥。 …… 与韩府的混乱不同,武王街上的宁王府自有一片热闹: 宁王今日要到冷水峪上坐镇并不在家,王妃听闻是有人揭了皇榜前来,书也不与哥哥念了,提起裙摆就往外面跑—— “哎我的娘娘,您慢点儿跑,别摔着!”白嬷嬷也被吓得紧紧跟在后面追,“哎唷,神医又不会跑,您慢着点!慢点!” 坐在桌边的徐振羽也愣了愣,然后摸索着圆桌站起身,踟蹰地往门口迈了两步。 ——王府上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大夫前来了,他其实都已经慢慢学着在黑暗中生活了。面上他虽安慰着妹妹和宁王,但心中早转着回西北的计划。 这回乍然听说有人揭榜,他只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搁在琴台上久无人动的古琴,突然来人铮铮紧弦奏响了战曲。 徐振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数着步子来到门口,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朝着来人的方向,静静地翘首以盼。 不一会儿,妹妹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听上去非常轻快,就连跟着伺候的白嬷嬷也走得急,像是等不及要给什么人带来他面前。 徐振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更快了,他忍不住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脚尖都已经踢在了门框上,足指撞在门条石上传来一阵刺痛。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动,还是坚持着等在门边上。 从足音听来,徐振羽发现这回来的“神医”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而且从脚步声上判断,竟还是年轻那个走在前面。 未等徐振羽细想,宁王妃已经带着人来到了他面前—— “兄长!”妹妹开口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你……你的眼睛有救了,这回是……是陆老先生,还有他的传人小陶大夫。” 不等徐振羽反应,陆商就摇摇头,纠正道:“他叫陶南星。” 一个时辰前,在云琜钱庄。 小陶看着陆商只问了一句话,“你既肯替我作保,那你敢不敢陪我去揭皇榜、上宁王府,提镇国将军治疗眼疾?” 他没问陆商能不能、行不行,而是问他敢不敢。小陶甚至都没要求陆商去看徐振羽,而是说“他”要揭皇榜,不用陆商。 陆商看着年轻的小陶,最后只是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小陶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正小声骂了句胆小鬼,陆商却背着他的药箱去而复返,还冲他挑眉笑了笑: “这有什么不敢?” 小陶看着他,终于也跟着笑起来,转身上楼背下来自己的小药箱,然后拉上陆商:“走!” 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出门,云秋调派了一个护卫大哥跟上去,然后自己不放心,带上点心一路跟着,将他们送到了和宁坊。 等小陶揭下来皇榜,云秋却不再跟了,只是远远看着他们过桥、到武王街上,然后再由王府管事亲迎进去—— 点心陪云秋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其实他们只要登上桥,就能够瞧见王府里迎出来的人,远远他甚至都听见王妃的声音了。 但云秋只是笑着目送小陶和陆商迈入宁王府大门,然后就毫不留念地转身,“走,我们去昌盛巷看看,聚宝街、雪瑞街上有没有新的铺子挂牌。” 点心犹豫片刻,最终笑着点点头,选择了不问。 当初公子能了无牵挂、什么东西都不带走地离开宁王府,如今,也定然是有自己一番筹谋,不见也就不见吧。 “公子还是想做生药生意?”点心记着云秋前不久提过这事。 “是啊,”云秋走了两步,忽然冲点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你猜——经此一事后,我邀陆老爷子帮我看药局,他愿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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