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摇头,“我家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这地名一说出来,陆商捏着酒杯的手就颤了颤,他喃喃重复了一道,“青松乡,白羊坞……”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比小陶还要清脆的声音响起。 穿着青灰色布衫的小童,怯生生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点着一截快熄灭的蜡烛,用带着点儿奶声的童音一字一句给他背十八反和主病歌。 陆商有些动容,深吸一口气想稳住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声音沙哑,还是出卖了他的激动: “可方便打听……令尊高姓大名?” 小陶顿住吃饭夹菜的筷子,上下打量陆商一眼后咬咬牙、看神情似乎是有话要讲,但最后他又捏紧忍下脾气,轻声道: “家父姓陶,单名一个青字。” 陆商呼吸一窒:是他。 果真是他。 他并没有记错,陶青的故乡就是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就在陆商激动地放下酒杯,准备再与小陶细讲两句时,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着急地从楼上一个雅间跑出来: “掌柜的,不好啦!出事儿了!有客人抽搐晕厥了!” 双凤楼掌柜一看他跑出来的位置,脸也倏然变得惨白,他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然伙计们招呼好其他各层楼的客人。 可那雅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趴在雅间门口的木栏杆上,直冲着天井内叫唤: “只怕是来不及了,求问此处有没有大夫在!我家老爷眼瞅着快要不行了!或者哪位懂医道的兄台、朋友能够过来施救一二?!不甚感谢!” 那人看上去十分着急,脸都急得发白,而且在三楼喊了一遍还不放心,又跑下来二楼继续喊了好几道救命。 陆商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的五官眉眼,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旁的小陶就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一边扬声一边往外面走: “病人在哪里?我就是大夫。” “哎你……”陆商伸手想拦,却只碰触到小陶的一点衣摆。 那个着急的小厮听见有人应声,满脸喜色转过头来,可看见小陶是个青年模样,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小陶就当没看见,只是卷起袖子,认真询问,“病人抽搐昏厥之前,可有受惊吓?从前有无心悸旧疾?餐食上有无致其过敏之物?” 小厮被他认真的态度打动,忙是躬身请着小陶上楼,一边上楼一边给小陶细说道: “我家老爷这是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就经常胸口绞痛,最后所食的东西是一盏蜜饯糖酥,老爷对这个并不过敏,您请这边来。” 小陶只身跟上三楼,云秋他们众人不放心,尤其是陆商面色凝重,都跟着爬到楼上去。 三楼就只有两个雅间,另一间的客人早被这场面吓得门庭紧闭,只开了一线窗户来偷偷观瞧。而出事这间房内,就只有小厮和几个富态的中年人。 正对门口的圆桌后,红色地毯上躺着个中年男人,他面色发紫、口中吐着白沫,手脚还有些隐约地抽搐。 小陶走进去,二话不说搭脉来瞧,然后又探了鼻息、听心跳,翻开眼皮分别看了看眼珠。 他皱皱眉,站起身问那小厮,“你刚才说他最后所食之物是什么?什么蜜饯糖酥?” “是是是,是这个,”小厮跑到桌边,将一小只土罐捧过来递给小陶,“您瞧瞧。” 这时,双凤楼的掌柜也从一层爬了上来,他拨开人群挤到人前,瞧见那只土罐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皱眉撇开关系: “这不是我们双凤楼的东西,我们楼里没有这样的……” 小厮哼笑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喏,就那边那位送的,我家大人什么样的身份,怎么会讹你?!” 掌柜忙赔笑道:“那是,韩大人最是仁义,家人也最讲道理,定不会与小老儿为难,我刚才只是、只是……” 小厮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只是了,少啰嗦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而小陶盯着那一罐蜜,眉头越皱越紧,“这蜜……”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几个等着的中年人其中之一就突然暴呵出声,“哪来的野小子?我警告你啊,这蜜是我从老家带来孝敬老师的。” “你不懂就不要胡乱放粪,你要是敢说这蜜有问题我现在就弄死你!” 中年人骂得极难听,小陶却一点不以为意,反冷冷地看他一眼后,转手将那罐子丢给站在一旁的小厮。 小厮险些没接住,在半空中杂耍了好几下才心有余悸地抱在怀里。 “这是杜鹃花蜜,应该是蜜蜂采蜜的时候经过了一片杜鹃花丛,所以将带毒的花蜜带入了蜂蜜内。加上这位老伯本就弦脉长脉、肝阳亢盛。” “才会导致心脉异数、癫痫昏迷,出现毒症候。” “什、什么……?”那中年人其实在听见牡丹花从几个字的时候脸色就微微变了,但听到毒的时候,又涨红了脸,“你、你不要乱说!” 另外两个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却冷笑一声,指着他说了一句: “好哇,我说你今日怎么会这般好心,还说带来了什么老家的野蜂蜜要给院长尝,原来是怀恨在心、要毒杀院长啊?!” “你别含血喷人!我毒害了院长我能有什么好处?!” 小陶实在听不得他们互相嚷嚷,便拉了那小厮到一旁,慢慢吩咐道:“这不是什么大症候,幸好你家老爷所食也不多。” “你这儿找人给你家老爷催吐,将吃进去的蜜倒出来就能好许多。然后再取干草、黄芩二钱,金钱草一钱,取水煎至一碗服用就能拔除解毒。” 小陶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等你家老爷醒了,多劝他心绪保持和缓,肝气郁结、肝火太旺,总是于身体不利。” 说完这些,小陶拍拍手转身就走。 那小厮愣在原地,到底几个相争的中年人里,有个穿着锦袍蓝衫的走上前,面上是挂着笑,其实眼底却淬着寒: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等家师醒了,还要登门拜谢。” 小陶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还是先回去照顾你师父要紧。” 那人还想再问,可小陶已经挤出了人群。 倒是先前被他们攀扯的那个“送蜜大叔”,推开和他纠缠的另一个同门跑过来,冲着小陶的背影嚷嚷道: “名字都不敢留?我看你根本就是胡说一通吧?我告诉你,我师父可是名医,他醒来要是发现你骗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本来小陶都已经走远了,听见他这话却顿住脚步。 陆商看他停了下来,心头一跳、知道要坏,想疾步过去阻拦,却又被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阻拦。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大夫,慢慢转过身,对着那三个面目模糊、浑身肥肉的中年男人讲出了自己的名字: “陶南星,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尽可以来找我。” 南星是一种药材,取天南星的块茎晒干炮制而成,苦辛,性温,有毒,能燥湿化痰,祛风止痉,散结消肿。 陆商好像又看到当年,在长长锦廊上的太医院里—— 小学徒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医院中回响,问他: “老师,您的名字是那种药材吗——商陆,又名马尾、苋陆,苦,寒,有毒,能治水肿胀满,痈肿疮毒。” 杏林陆家没有族谱,每个人都以某种药材命名。 像天玄朝的那位冲冠六宫的贵妃,就名陆英,也是出身杏林陆家、名字是一种药材。 陆商给小学徒讲了很多,小学徒一边听一边记,脸上渐渐生出一种向往的表情,“这样好好哇,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也给他这么取名。” “才多大的臭小子,”陆商笑着轻轻敲了他一下,“就想这么多。” 小学徒挠挠头,嘿嘿一乐,继续认真听着陆商指导背脉案。 …… 然而此刻,那位邀请小陶上来的小厮跑出来,认真记住了他的名字,“小陶大夫么?我们记住了,等老爷好了必有重谢!” 小陶没当回事,转身返回了二楼他们的包间。 云秋几人也陆陆续续返回来,大家坐下来还没说什么,陆商就着急地对着小陶开口道: “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名字!他要是攀咬你怎么办?!” “一个有钱人家的大老爷,攀咬我做什么?”小陶莫名其妙,“我又没钱又没权的,攀咬我他能赚到什么?” “而且酒楼人多口杂,若是下套怎么办?你随随便便上前救治,还开出方子、留下名号,对方要是死了呢?要是吃出个好歹呢?!” 他说得急,声音也大,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下来,都静静看向陆商。 小陶沉默了半晌,然后看着陆商轻声道:“我首先是医者,看见病人躺在我面前,而我有本事去救的时候,我不会想那么多。” “瞻前顾后,踟蹰不前,这不是违背了医者本心?” 他深深看了陆商一眼,然后端起桌上的碗,慢条斯理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排骨,“爹六岁叫我背《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里开宗明义,就告诉我——凡治病救人,不得自虑吉凶,惜身护命。” 陆商:“……” 他脑中嗡鸣,响起来的全是太医院的小学徒们站在院子里,整齐背诵药王这本《千金方》的声音: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他张了张口,最终愣愣地跌坐在凳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秋瞧着气氛尴尬,便也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吃菜,只有桌上几位长者,端起来酒杯,似笑非笑地远远看了小陶一眼。 这顿饭吃得一波三折,也算是跌宕起伏。 结账的时候掌柜为了感谢小陶,还多送了他几只青囊、少收了云秋几两银子。 因为今日过节的缘故,点心就雇了一辆车,让车子送着喝了酒的荣伯他们几个回去,其他人都当做是放假,能够在诸坊市内逛逛。 陈家大郎平日沉默寡言,这种时候倒显出他来。 云秋才宣布大家可以各自散去,陈大郎就变戏法般弄出一盏漂亮的荷花灯送与曹娘子,哄着人亲亲密密走向河边。 小邱拉着小钟、张昭儿、小陶三个,说要带他们去武陵园看大戏,然后这回,他也够乖觉,主动邀请了点心前往。 “先声明,刚才不邀您是怕耽误了您伺候东家的差事,”小邱嬉皮笑脸的,“您可别挑眼,说我们排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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