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吞了口唾沫,“公子这是何意?” 顾云秋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账放到一边。 账册上记载的是这些年宁心堂的开支,以及各处送来的礼单,从八岁重生而来,他就有意记录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与点心平齐: “这不是宁王府的银子,而是我平日一点点攒下来的,不多,但也有五六十两,你拿着傍身,将来进退自由。” 点心嘴唇一抖,眼看着又要哭,“公子您不要我了?” 顾云秋:“……” 这话说得,怎么反倒他像抛妻弃子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耐心与点心解释,结果才开口说了个我,就被点心偏高的声音打断: “公子您都不争取一下么?!” “明济师傅都说了!是那妇人胡乱攀扯,她肯定是信口胡说的,王爷王妃都没定主意,您怎么、您怎么就……” 顾云秋看着他,脸上笑容中缓缓闪过一抹涩。 前世,他不是没试过争取。 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再是哭闹、不甘,最终一样是被丢回宁心堂软禁,然后就是暗无天日、永不见光的几个月,最后还害得小点心惨死在这里。 宁王和王妃很好,但再好,也好不过亲情血缘。 那个凶巴巴的大宗正院士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宁王是皇室血脉,这一点不容混淆。 即便王爷、王妃格外开恩,皇室也不会容许有真假世子这种疑云存在。 何况那嬷嬷带着礼物上京,根本不是为了揭露真假世子案而来,所谓的三颗痣,也是无心而提。 她不会因揭露这件事获得任何利益,反还会因此担上官司,惹得一身腥,是可谓得不偿失。 所以,并不见得是攀扯陷害。 看着点心要哭不哭,顾云秋缓缓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 “点心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他已经很知足了,算起来—— 还是小和尚更倒霉一点。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却白白在外面挨了十五年的风吹日晒,没爹没娘、从小性子冷漠。 相反,他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却占着人家爹娘十五年,过了十五载无忧无虑的生活,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都经历过。 他赚了,也该知足。 “点心,那婆婆没算计暗害我的道理,如她所言,你知道的——我从小身上就没有痣,宗正院不会含糊,肯定要查个清楚。” “到时候,不过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又何必去争呢?” 点心张了张口,最后泪水蓄满眼眶。 公子说的有道理,但又有哪里怪怪的。 ——总觉公子此刻的淡然,不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这些银子是给你傍身用,点心你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什么物件,不是我想要带走就带走的。” “你的身份、籍牒都收在王府,你现在是我的小厮不假,但丢开世子身份,你还是王府的奴仆,我一旦不是世子,便做不了这个主。” 顾云秋看着他,希望点心自己想清楚。 点心不是小时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怔愣片刻也明白了—— 顾云秋所谓的进退自由,其实就是给了他一份底气: 有这匣银子傍身,往后是留在王府还是恢复自由身,他都可以自己决定。 “那……”点心吸吸鼻子,“公子你呢?你自己不留点银子么?” 顾云秋听他这般说,便明白点心是想通了。 他大手一挥,戏谑道:“啧,爷富有四海,郊区有田庄、豆腐坊,城里有个大钱庄,我还要什么银子?” 点心被他逗得一乐,又哭又笑地,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他打定主意,之后无论去哪,都要跟着顾云秋。 王府只是给他口饭吃,真正救了他的人,是眼前的小公子。 顾云秋却看着他又小声道: “不过我还有另一重心思,小和尚久在佛寺,根本没理会过王府这么多的人,你要愿意留下来帮他几日也好……” 点心抿抿嘴,心里不大乐意。 明济小师傅是很好,可他冷心冷情,看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将来若真是他入住宁心堂,底下人肯定比今日顾云秋在的时候还整肃。 ——哪里还需要人帮? 不过点心也没开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与顾云秋争。 …… 一院之隔,观月堂。 顾云秋这儿收拾好了东西,做好了告别的打算。 宁王和王妃心里却不是滋味,五味杂陈、对视垂泪。 圆空大师还是被请出了山,在听完前情后沉默良久,最后只是道了一句佛号、一锤定音: “小徒脚底,确有三颗并排的黑痣。” 然后,圆空大师就兀自闭目,手中捻动珠串继续念经。 俗世如何处置,他不便插手,只在阖眸瞬间,心中略有遗憾—— 明济,真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弟子。 由宗正院、银甲卫两厢去查,又得了圆空大师的默许,这件事很快水落石出: 就是当年忙中出错,两个孩子被放错了襁褓。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阴谋。 然而,宗正院的院士还想有一重保障,毕竟他是宗正院院士,对外也要顾全皇室体面。 所以集了宁王的血,分别到客舍和宁兴堂滴血验亲。 奇怪的是: 宁心堂那位疑似假世子,很爽快伸出手指让他扎了;而住在客舍、可能是真世子的僧人,却是百般推诿、万般不愿,更险些与他身边的士兵动手。 最后的结果,自然只是佐证了那接生嬷嬷的话。 听到这般结果,宁王面色苍白,长叹一声、捂住脸让宗正院去回禀皇帝;而宁王妃仰头靠在软榻上,以巾帕掩面、兀自垂泪。 等了好一会儿,王爷才涩声问道: “这俩孩子,宜儿想怎么办?” 王妃绞了绞手帕,反问他,“王爷觉着呢?” 宁王沉默良久,垂眸看着脚边的地面轻声道: “正对宁兴堂的沧海堂空着,也是和宁心堂一般大小的院落,这两日我便请人收拾出来,再调拨合适的人手伺候。” 王妃一愣,而后目光盈盈地看向丈夫:“那,宁心堂呢?” 宁王虚虚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神色却柔和,“我认秋秋做义子,宁心堂照样儿叫他住着,宜儿觉着如何?” 王妃看着他,半晌后将另一只手叠在丈夫的手背上。 若宁王不开这个口,她也有此心。 亲生子阴差阳错在佛寺生活了十五年,她心有愧疚。 可顾云秋…… 那傻孩子乖软可爱,又何错之有? 王府这般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顾云秋? 然而,夫妻俩才拿定了注意,那边却有下人匆匆来报—— “老爷、夫人,可不好了。” “明济师傅他和银甲卫打起来了……”
第046章 外头的混乱, 并未惊动宁心堂内的主仆俩。 顾云秋清点好了宁心堂的内账,将所有锁柜的钥匙排列整齐放到书案上,然后又检查了一遍周身——没留下任何金贵华美之物: 衣衫是霁青地的普通棉衫, 脚上踩一双棉套鞋,腰间无有香囊玉佩, 两条袖袋亦是空空。 除了点心,宁心堂内还有许多杂役、仆妇,没得主人吩咐,他们只能远远在直房内守着。 有明眼的已瞧出来端倪, 正在私下议论, 是不是该去走一走内外门管事的路子, 重新在王府里谋个差事。 顾云秋仔细教了点心一道, 教他待会儿如何回话: “是宗正院的院士也好, 父……王爷王妃也罢, 总之点心你遇事不要与人争, 态度端正也无须奴颜婢膝,有什么说什么, 大大方方的。” 点心哭过一场,人也冷静下来, “公子放心,我都记着呢。” 顾云秋仰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转身朝着观月堂和瞭山阁的方向先后拜下, 他深深作揖、长长俯首,是正经的三跪九叩首。 观月堂是王妃的院落, 瞭山阁是宁王的书房。 三拜过后,顾云秋转身, 带着点心回到正堂中,然后推开正堂西侧的窗户,利索地一跃翻身,顺窗户就来到了后院中。 院内,前世小杂役指给他的矮墙,尤自独立。 顾云秋撑着自己一跃上墙,回头冲担忧看着他的点心挥挥手,露出一抹融融笑意,然后一跃下墙、顺着背街暗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 ——事情真相不明,银甲卫只守了内院。 武王街前后的街巷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顾云秋靠在墙下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就闪身混入人群中,很快没了影儿。 王府内。 匆匆赶到后院客舍的宁王,远远看见了被团团围在中央的僧明济。 年轻的僧人面寒似冰、以寡敌众,手中什么兵刃也无,却已打趴下一圈银甲卫,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冲冲往门外走。 客舍的几个杂役婆子各捂肚子,哀哀叫着滚倒在回廊上。 宁王的脚步顿住,眸色复杂地看向那个灰色身影。 如今真相告破,远远立于秋风中的僧明济,五官样貌确与当年的他有八分相似,而且眉眼精致、唇线蜿蜒,当真和徐宜一模一样。 他心下涩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管事着急,忍不住在旁催促,“爷,您倒是发话呀?” 再不发话,那班银甲卫怕是拦他不下。 宁王张了张口,最后苦笑一声: 发话? 他发什么话? 是张口要银甲卫一拥而上、拿下他阴差阳错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儿子,还是腆着脸拿出为人父的威压、喝止僧明济的行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不了这个口。 见王爷为难,管事也木着脸不好发话,倒是长廊后匆匆跳出来一人,一跃加入战局,与李从舟缠斗在一起。 ——是萧副将。 不像其他银甲卫那般畏首畏尾,萧副将出手极快、毫不留情,偏偏李从舟也没客气,两人呯呯打在一起:飞沙走石、劲风赫赫。 管事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打出人命。 而宁王静静站在一旁,有些悲哀地发现——即便是萧副将,也只是和僧明济堪堪打个平手。
318 首页 上一页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