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他倒厉害,莫不是卷逃了王府什么金贵的东西吧?老爷、夫人,还有世子殿下,我看我们得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从舟飞起一脚将人踹翻。 庶务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被踹的后心更像被人用刀捅了一般,他哀哀惨呼,却又被李从舟更用力地踩实: “再废话一个字,我就给你舌头拔下来。” 庶务骇然,立刻闭嘴。 点心看也没看这小人,只膝行到宁王面前,高高举起手中书卷: “这是公子命小人整理的宁心堂账目和礼单,所有东西都存在库房、公子一件都没带走,您若不信,可带人对照查账。” 王爷怔住。 点心见他不接也不急,只将账目放到旁边的白石条上。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他也不捧给宁王了,恭敬磕头后放到一旁: “这是宁兴堂所有锁柜、地窖和百宝库的钥匙。” “至于太后娘娘赏赐的长命缕,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公子都悉数收好了放在正堂内,老爷可到堂内一观。” 点心才说完,李从舟就等不及,直接三步并做两步闯入正堂。 只见正堂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几口宝匣整整齐齐堆放在正对门口的圆桌上,笔墨纸砚规制得很整齐。 床上码着一溜名贵的玉佩和精致的香囊,铜鉴之前摆着今日顾云秋戴的那一支金发簪。 李从舟凝眸,转身直奔立柜。 用力朝两边拉开柜门后,却发现柜里所有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今晨顾云秋穿的那套金线勾的云鹤袍。 他不可置信地从正堂中跑出来,却见点心朝着王爷再拜叩首,最后从前襟中拿出顾云秋写的一封信。 “公子说,十五载阴差阳错,他感念您二位的养育之恩,也不想平白占人家父母。今日作别、往后山水不相逢,王府也不必担心他纠缠。” 这些话,都是顾云秋教点心说的。 点心说完,就恭恭敬敬跪到一旁没再开口。 他哭了太久,眼里已一滴泪都挤不出。 而宁王看完了那封薄薄的信,竟是摇晃两下跌靠到一旁,手中薄薄的信笺也应声掉落在地上。 王妃扑上去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内容与点心说的大差不差,只多了一行字—— 平生不知爹娘谁是,云秋二字用来熟悉。 万望王爷王妃允准,许小民继续使用此二字。 往后便是舍顾改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王妃忍不住,大滴眼泪坠落在纸上,将王爷王妃两个字晕开。 匆匆来迟的李从舟看了这封信,浑身发寒,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出府、抢了门前不知谁的马,直接打马而出—— 银甲卫们远远看着,也不知该不该追。 唯有抱着手臂的萧副将,闷闷蹲坐下来,将脸埋到尚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 李从舟策快马,也不管会伤及多少百姓。 从武王街出来后,他就直奔东市的聚宝街,过丰乐桥后跳下来,径直闯过外柜想要往楼上走—— “明济师傅?”外柜的陈大郎走不开,喊了他一声。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直冲冲跑到楼梯口,而小邱正在院中帮着两个护卫大哥搬货,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明济师傅?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李从舟充耳不闻,几个跨步上楼,推开门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又下楼来,正巧与担心的陈二郎撞在一处。 “他呢?!” 陈二郎被撞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李从舟问的是谁。 而跟过来的小邱怕出事,听李从舟这般问反应了一会儿,“您这是问……东家?东家没回来啊?” “……没回来?” “啊,他不是跟您一块儿出去的么?”小邱很茫然。 李从舟咬咬牙,转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步上马后没有一点儿停留地打马而走。 丰乐桥上卖油纸伞的小贩都被他带起的风给掀翻,忍不住指着他的后背怒骂了一声—— “死秃驴,赶着投胎吗?!” 李从舟扬鞭策马,穿过和宁坊直拐到关帝庙,奔着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龙井街跑,结果在过正阳桥时遇着一辆车。 车前那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李从舟一愣,用力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下。 他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却还是调转马头追上了那辆车: “曲公子——!” 马车亦是一顿,侧坐在车夫身边的年轻人闻得声音一跃下马,急急跑到他的马边: “明济师傅!您见着秋秋没有?!” 李从舟眉心一跳,反问道:“他……没来找你?” 曲怀玉抿紧嘴,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我今日拿着请帖到王府做客,府上的奴仆都说秋秋送你回报国寺了,让我略等等……” “我在王府干坐着也是无聊,就想起来外祖父曾从海外给我买过一个鬼工球,我就想着回来取了、带过去给秋秋玩。” “结果来回一趟”曲怀玉吸吸鼻子,“府上就出事了……” 他仰着脸,小心翼翼看李从舟: “秋秋心思单纯,他不会跟您抢世子之位的,小师傅您也帮着与王爷王妃说说,我带他去西南吧?我家米饭多,能养得……” 曲怀玉的话没说完,李从舟就又打马冲出龙井街。 ——也不是曲怀玉。 那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儿?! 他迟疑片刻出京城,径直奔上祭龙山,也没理会一众师兄的问候。丢了马就挨着王府在报国寺的私邸找。 从天王殿后的私邸,到后山禅寺前的两间旧院。 一扇扇木门被他踹开,里面皆是空空荡荡,莫说人影,就连一窝老鼠、一只麻雀也难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云桥时,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伸手攥住桥面上的铁索,终是被上面粗粝的铁刺划伤了掌心。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尽数落到了山谷里—— 不在云琜钱庄,也没投奔曲怀玉。 不在报国寺,也没在后山禅院私邸。 这样短的时间,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脑海里又飞速想出几个顾云秋的常去之地——双凤楼、昌盛巷、雪瑞街,和宁坊的书铺,以及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 李从舟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惹得寺内僧人议论纷纷,联想到圆空大师被银甲卫的统领恭敬邀请下山,许多人都从中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李从舟片刻不停,顺着这些地方一处处找过去,从日上中天,一直找到了日头偏西,最后,他甚至站到了陶记糕点铺外。 顾云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时近中秋,临街的铺面都挂上了彩灯盏盏。 日暮黄昏,街灯次第明亮。 李从舟跑了一日,最后疲惫地驻马停在了丰乐桥上。 白日在桥上摆摊的小贩们都收摊、锁铺,只留下一两个旗招还在风中摇摆,桥下惠民河倒映着两岸酒肆的彩灯,灯影瞳瞳、热闹无两。 远处,隐隐听到了骏马疾驰和兵甲铿锵声。 李从舟累极,只看河中倒映出的那轮圆月,一动不动。 兵甲马蹄,渐渐靠近。 为首一人,还是险些被他拧断手的萧副将。 萧副将让银甲卫们等在原地,自己下马上桥,试探着走过去。 见李从舟没拒绝,萧副将才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宫里来了人,陛下的意思,还是要简单办个认祖归宗的仪式,即便不是庆典,也要更新谱牒、记名宗庙。” 李从舟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萧副将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继续说道: “王爷的意思倒不强求,您爱办就办,不爱就拉倒,反正收拾了宁兴堂对面的沧海堂给您。” 听见宁心堂三字,李从舟终于从惠民河上收回一点视线。 “……那宁心堂呢?” 跑了一日滴水未进,他一开口,嗓音是连萧副将都被吓着的嘶哑。 萧副将犹豫片刻,在转身回马上拿水袋和继续说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宁心堂一切如旧。” 在李从舟策马奔出王府后,宁王就处置了那个乱嚼舌根的庶务,拖到王府正堂的广院中,召集阖府奴婢观礼,赏了他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算是死杖,打完最后那庶务都不成人形。 大管事秉承宁王心意,只对府内瑟瑟发抖的众人说了一句话,叫他们不要妄议主子的是非,否则下场就和这庶务一样。 同时,王妃让嬷嬷扶着她,迈步走入了宁心堂正房。 房中的一应陈设都未变,好像下一瞬就会有个笑容甜甜的小家伙朝她奔来、响亮唤她一句阿娘。 然而—— 床铺上整整齐齐堆放的香囊,还有收拾好的大匣子,都让王妃忍不住泪如雨下。 顾云秋甚至没带走那些宁王画给他的“小老虎”,一叠叠宣纸里,还夹着很多陶记糕点铺的油纸。 王妃轻轻咬了下嘴唇,最终忍不住扑入身边嬷嬷怀中,失声痛哭。 ——谁说那孩子不懂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王妃只盼顾云秋是天下最坏最坏的小孩。 可以任性,可以骄纵,可以不用走得这般坦然。 宁王处理完前院事,转身回到宁心堂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妻子心碎的哭声。 他迟疑两步近乡情怯,最终没走过去,而是鬼使神差绕到了宁兴堂后院。 后院内未点灯,马厩里,那匹他送给顾云秋的踏雪乌骓正在静静吃草,而远处草靶旁,弓架上全是他特制给顾云秋玩的孩儿弓。 远远看着月光下毛皮油亮的马,宁王仰了仰头,狠狠锁紧酸涩的眼眸。 夜风阵阵,寒月渐圆,四境的天空中却有驱不散的黄云。 萧副将还站在丰乐桥上,说完宁心堂之状况,他又告诉李从舟: “王爷已经请旨,让银甲卫去寻了。” 他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句让李从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从舟先错开视线,“……手,还痛么?” 萧副将一愣,而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您功夫俊,是我技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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