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重回撷芳殿。十六年前,自己是幽闭于此的皇子,十六年后,自己是前程未卜的亲王。如今看来,竟然没多少长进。 不过,巴图鲁和丘聚被获准在他身边伺候,比起先前在通州圈禁的景况,却是好上不少。 刚收拾停当,朱厚炜便将丘聚召来,“许久不通消息,你可知骥征近来可好?” “自寻访太妃之后,崔同知便未出京城,每日照常在锦衣卫点卯,放衙后再回府,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丘聚见朱厚炜神色稍安,又道,“不过这两日臣随着殿下入撷芳殿,外头的事情也不敢再探听,和眼瞎耳聋无甚差别了。” 朱厚炜怅然点头,“你做的不错,风口浪尖上,咱们是得谨言慎行,给自己招致祸患事小,万不能带累了旁人。” 撷芳殿一直都有人洒扫,幼时的寝殿依稀也是当年模样,朱厚炜时常感到恍惚,仿佛这十几年的惊心动魄不过一场大梦。 想起平生遭际,朱厚炜自己都觉得好笑,好像自呱呱坠地起就是个囚徒,婴孩时因魂魄不全被囚禁于躯壳之中,幼时和伴读一道被桎梏于北书堂,少年时得罪了嫡母幽闭禁中,青年时做了藩王被囿于封地,后来便是峨眉谣诼圈禁通州,再到今日,天心难测、世情如霜,紫禁春寒、烟锁蔚王。 思及此处,朱厚炜在院中那棵老梅树旁站定,问一旁的丘聚,“打个字。” 丘聚愣了愣,“困?” 朱厚炜笑笑,拿树枝在地上写,“圄、囯、困、囿、囚……” 丘聚一头雾水,朱厚炜却觉得乐不可支,在对方诡异的神色中又自嘲了片刻,便重新抖擞精神,将先前未看完的书、写完的文章、做完的手工重新拾起。 不过比起通州来,如今虽然人不能出撷芳殿,但可和外界联通,偶有几封衡州的书信往来,看守翻检一番后也就不再过问,故而朱厚炜一一给靳贵、孙清、唐寅等人报了平安,心中才微微安定。 这般返璞归真的生活,除了见不到崔骥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想到崔骥征,朱厚炜便有些不自在,自大年三十那日后,他们二人便再未见过。说起来先因相隔天涯,后因兵乱政斗频仍,他先前拟定的追求大计,并未真正实施过几次,眼下因朱厚照,又陡然生出不少变故。 倘若朱厚照不允他的请求,只让他返回藩地,那么直到崔骥征致仕,否则二人只能天各一方。 倘若朱厚照允了他的请求,让他做了一个摄政王,那么自己善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到他。 倘若朱厚照不允他,也容不得他,那么…… 朱厚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理智是一回事,但他情感上还是不能接受当年那个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兄长,最终会因为皇权的倾轧对自己痛下杀手。 “殿下,”丘聚不知何时等在殿外,面上带着暧昧笑意,“臣有一物呈上。” 朱厚炜一看他那神情,心里就有数,笑骂道:“就你聪明,呈上来吧。” 丘聚嬉皮笑脸地送来一个小小的木盒,“方才一东厂的公公偷偷送来的,说是崔同知的心意。” 朱厚炜掂量那盒子,发现还很沉,打开便是一愣——盒子里装的是典型的西方器物,是个以纯金打造的船形盆,底座是个美人鱼,后舱室可以打开盛放盐和香料,这器物精巧至极,就连拉帆的水兵和看风景的贵妇都活灵活现。 见朱厚炜爱不释手,肉眼可见的雀跃,丘聚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想到蔚王愈发无望的情路,强忍着心酸道:“这东西可不易得,难为崔公子还是记得殿下喜欢西洋器物。” “若不是当年三宝太监带回大内的,便是近来佛郎机的贡品了。”朱厚炜小心翼翼地将船形盆放到案上,想了想,跑到院子里取了一抔梅花放到后舱室里。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 孤臣和孤家寡人的梗是来自于雍正王朝 康熙问雍正是否要做孤臣
【第八卷:孤寒】 第一章 正德十六年,北京难得地阴雨绵绵,比起江南几乎都不差什么了。横竖也出不了门,朱厚炜便自得其乐地做起了手工宅,盯着旁人同情的目光自得其乐。静养了两个月,先前因负伤和母丧导致的病痛已然大好,有相识的内侍们伺候着、崔骥征时不时关心着、先贤的典籍每日熏陶着,朱厚炜的心境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郁,偶尔还能开上几句玩笑。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虽然这个节日宋以后日渐衰微,但在明代仍有一定的影响力,当年洪武时,朱元璋就曾经与民同乐,率群臣一同出游,牛首山上“彩幄翠帐,人流如潮”。踏青、祭祀等元素都已被清明节取代,祓禊也显得不合时宜,如今上巳节仍然留存的习俗恐怕就是宴饮了。 当年朱厚炜就曾在这小院中小兴土木,挖了沟渠、建了水车,如今倒可以用作小小的流杯馆,和牟斌、丘聚等人附庸风雅,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把戏。不过文人雅士们吟诗作对,他们却是一人讲一个笑话,若不能把众人逗笑,就得自罚一杯。 朱厚炜哪里不知他们是千方百计哄自己开心,也就跟着说了几个诸如朱月坡和朱肚皮这般冷到宁古塔的笑话,少用了些酒。 朱厚炜正看着绵绵细雨,挖空心思地想笑话,就听门外马蹄声急,料得有旨意,连忙起身相迎,却见那从前常在朱厚照身边伺候的太监带着哭腔道:“陛下病笃,宣蔚王前去侍疾。” 朱厚炜脑袋一懵,也来不及更衣收拾,匆匆上了一匹马,跟着那内宦冒雨疾驰。 惊蛰刚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和草木清新香气,可就在这万物复苏之时,仍十分年轻的帝国统治者却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出了宫城到了西苑,便是在后世都鼎鼎大名、臭名昭著的豹房,数百间房屋鳞次栉比,浮华富丽不亚于紫禁城,而大雨滂沱之中,仍能时不时听得野兽嘶吼和妇女哀泣之声,风雨交加之时听来格外瘆人。 到了一处最为隐蔽的宫室,隐约已经有人号泣,朱厚炜心慌意乱,下马时一个踉跄,被身后太监险险扶住。 “蔚王殿下觐见。” 朱厚炜脚步发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室内,一眼就看到躺在榻上的朱厚照,只见他枯瘦干瘪、呼吸微弱、双目紧闭,俨然便是弥留之象。 朱厚炜知道会有这日,也知这一日来的不会太慢,可当真到了这个时候,大脑却一阵轰鸣、神智极其昏乱。 “殿下,殿下!” 不知是谁极大声地唤了他一声,朱厚炜才留意到不大的屋子里除了自己,还有江彬、崔骥征等厂卫,杨廷和、蒋冕等内阁阁臣们也是一个不拉,太后与后妃们却不见踪影。 方才出声喊他的,正是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崔骥征,正蹙眉看着自己。 崔骥征的双眸映照出自己的那张仓皇面容,又在他的注视中慢慢重归平静。 “快去请太后!”江彬尖声道。 刘镇元上前一步,“稍等!陛下昨日当着众位阁老和我等的面说过,非常时刻,也不要劳动太后,难道平虏伯忘记了么?” “陛下乃太后亲子,如今在这危在旦夕之时,不请她老人家过来,岂不是陷陛下于不孝不义的境地?”江彬梗着脖子。 杨廷和冷眼看着,见蔚王只哀切地注视朱厚照,微微蹙眉。 崔骥征此时悠悠道:“王妃今日发动,太后娘娘正在后宫主持大局,此处好歹有蔚王,事关皇嗣,宫里更需娘娘坐镇不是?” 江彬这些年跋扈惯了,哪里还愿意花功夫和他们啰嗦,直接便要派人。 “内阁首辅尚在,平虏伯在此发号施令,未免僭越。”一直默不作声的朱厚炜突然开口,“还请内阁定夺。” 杨廷和未想到朱厚炜竟然主动将抉择权交到自己手里,略一沉思道:“陛下下旨之时,臣确在其侧,不若还是谨遵圣谕吧。” 江彬气急败坏地要出门,崔骥征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既是非常之时,平虏伯乘乱而去,恐怕平白惹人嫌疑吧?” “你!”江彬如同豺狼一般的双目狠狠地盯着他,“崔同知可不要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须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骥征挑眉,“在下一个领俸禄吃饭的寻常命官,可不敢谈什么逐鹿、胜券的,到底还是平虏伯好气魄。” 太医们来来去去,最终院正开口:“臣请为陛下施针。” 见朱厚炜和杨廷和纷纷颔首,院正才凝神静气地动手。 一开始针扎下去,朱厚照几乎都没什么反应,直到那院正迟疑一二,最终对着某个穴道狠狠一扎,朱厚照一个痉挛,极其痛苦地抽搐了数下。 朱厚炜看的心惊,却又知此时不能贸然开口,只能焦灼地等在原地。 过不多时,朱厚照睁开双眼,过了半晌目光才缓缓聚焦,最终定在朱厚炜身上,“朕要宣读遗诏。” 他身后的太监哭着取出一个小匣子,呈给杨廷和。 “遗诏朕早就已经拟好了,就等今日王妃生产,若是公主,这遗诏你们便直接烧了,若是皇子……” 杨廷和看完遗诏,并未露出多少惊异之态,而是将遗诏直接递给身后梁储等其余辅臣,后者没有他这般的养气功夫,看完几乎惊呼出声。 朱厚照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又看向朱厚炜,轻声道:“朕死后,传位于蔚王,将皇长子亦过继给蔚王,至于之后如何待他,全看蔚王的良心了。” 朱厚炜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跪伏在地颤声道:“臣接旨。” “皇太后驾到。”原本安静的殿外突然一片嘈杂,紧接着几个太监撞开把守的锦衣卫,仪仗鱼贯而入。 而张太后缓缓步入殿内,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榻上的儿子,淡淡道:“立储这般的大事,难道也不问过哀家吗?” 第二章 “立的既是朕的储君,自然由朕乾纲独断。”朱厚照已到强弩之末,声音极低。 张太后淡淡一笑,成竹在胸,“还未恭喜皇帝,方才王妃已诞下皇长子,大明后继有人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随即看向朱厚炜,竟有几分恳切,“还请皇弟好生教导,也请……” 他呼吸开始不稳,喉咙里也不断发出呵呵的气声,唇角还溢出了血丝,太医上前又是一阵忙乱,才堪堪稳住。 偏偏张太后对半死不活的儿子未有任何怜悯,仍是悠悠道:“按照《皇明祖训》,只有皇帝无嗣,无法父死子继,才能兄终弟及。” 朱厚照本来都缓上一口气,被她这么一搅,眼看着都要昏过去了。 朱厚炜冷声道:“《皇明祖训》亦言明‘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怎么皇太后又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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