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说,直接往朱厚炜头上扣了顶欺负孤儿寡母的帽子。 也幸好阁臣们和锦衣卫都是外臣,不便往后宫这来,不然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周遭的公主命妇们或多或少都对太后与新帝的龃龉有所了解,再加上王妃和皇子这不尴不尬的境遇,均噤口不言,而朱厚炜身旁只有太监,哪里敢在太后面前造次? 这一瞬间,场上的气氛简直冷到了极点。 朱厚炜淡淡地看王妃一眼,“先帝遗诏,皇子以朕为皇父,朕看看自己的皇儿、侄儿,有何不可?” 说罢,他向丘聚递了个眼神,后者立时上前将皇长子夺走,抱到朱厚炜面前。 婴儿虽不大,但已略微能看出眉眼的雏形,朱厚炜回忆了朱厚照的模样,又扫了眼王妃,不得不承认,基因改良在历朝历代都效果卓著,单论长相,此子胜过他们朱氏父子百倍。 朱厚炜从他面上找着父兄的影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婴儿的小脸,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血脉相连的激荡——从此以后在这世上,他就是自己最亲之人了。 对王妃满含怨恨的目光视而不见,朱厚炜问一旁内侍,“皇子的名还未定下吧?” 他这辈是载字辈,第二字是土字旁,朱厚炜一想起礼部拟的那些元素周期表常客便觉得头疼,想了想看向王妃,“他既然也是你的儿子,朕觉得他的名字,你兴许也可定夺。朱载堃、朱载坒、朱载垠,你以为哪个合适?” 后宫女子鲜少能左右这么大的事,虽然心存芥蒂亦有猜疑,王妃到底抵挡不住为爱子起名的诱惑,细思片刻,轻声道:“垠字极好。” 堃通坤,坒通陛,个个都是尊贵至极、寓意极佳的好名字,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也有这般的见地,却与朱厚炜不谋而合了。 虽然命中注定必须承载这广袤疆域,可朱厚炜却希望他能有无边无际无垠的天地。 于是朱厚炜微微一笑,朗声道:“传旨下去,皇长子名朱载垠,上玉牒。” 他将朱载垠转交给王妃,轻声道:“好好照顾他,也好好爱他。” 第六章 斯人已去,朱厚炜的时代已然开启。 经过了月余,他与杨廷和内阁也算是相处融洽,大家既然都有心革除弊政,暂时也未看出多少利益冲突,也算是相安无事。 为政之要,惟在得人。 光几个阁老得用是无用的,六部九卿、两京十三道,都得有德能勤绩廉样样都过硬的班子。 这阵子丧事纷乱,朱厚炜都只能遥遥瞥见崔骥征几眼,根本没机会也没心情说上几句体己话,于是这日朝会后,看着手上的折子也批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把崔骥征召来。 崔骥征入殿时,已是暮景残光,偌大的乾清宫不见半个人影,直到丘聚迎出来,将他带入最里面那间暖阁,果见朱厚炜凭窗而坐,一旁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锅子,香气四溢。 “臣参见陛下。”崔骥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垂手立于一旁。 朱厚炜最不惯这些繁文缛节,却也知自古宠臣唯有谨慎持重,方能长久,便也坐着受了他的礼,屏退了宫人才道:“坐吧。想起来我们也有阵子不曾在一块用膳,我也很久不曾吃锅子了,所以这个点了,还是把你叫来,耽误你歇息了。” “臣近日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不曾得空歇息,请陛下明鉴。”崔骥征似笑非笑。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崔骥征本就是个再俊俏不过的青年,国丧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依旧神采飞扬。与他相比,朱厚炜这段时日又是软禁又是居丧,前阵子的营养不良还未补上,如今又得茹素,搞得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朱厚炜看着他容色愣了愣,方答道:“那对不住,我打扰你正事了。若是不很急,简单用些再去,免得空腹伤身。” 即使做了皇帝,朱厚炜仿佛仍是那个偶尔呆里呆气的老妈子,崔骥征忍不住笑出来,开始为二人布菜,“我的万岁爷诶,您是天下之主,再大的事儿能大得过您去么?” 朱厚炜被那句“我的万岁爷”搅得心中一荡,但仍是较真道:“唐太宗有言‘君依于国,国依于民’。不论是国事民事,哪一件不比我的事要紧些?故而若你真的有事或是想回家歇歇,用几口便去,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他一本正经地让人发笑,崔骥征心中大逆不道地觉得朱厚照实在是死得好,再看眼前的锅子里尽是素菜,迟疑道:“我记得你幼时素喜牛乳,如今不能食肉,好歹还是进些牛乳罢……” 朱厚炜摇了摇头,“到底是亲兄长,不说这个。今日我找你,其实有些事想问问你,不瞒你说,这个皇帝该如何当,我心里毫无把握。” “我不过一介武夫,哪里能当谋臣用?”崔骥征挑眉,“靳、孙二位长史都从衡州来了,陛下倚重的王伯安也在京师……” “可他们都不是你啊。”朱厚炜脱口而出。 也对,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相对与朝局无涉,崔骥征想了想,缓缓道:“飞龙御天,故资云雨之势;帝王兴运,必俟股肱之力。如今陛下麾下人才济济,如今应是在想如何排兵布阵。” 朱厚炜为他夹了一块素烧鹅,“先前我已和靳、孙二位先生谈过,靳长史年事已高,似乎对入阁并无太大兴趣,我想着给他授一个太师或太傅的虚衔,时不时入宫教导我、规劝我,陪我说说话。孙长史仍是盛年,性情耿介中直,兴许处理政事上不如其他阁臣,但内阁里有个这般的人,对吏治和朝堂风气大有裨益。” “陛下考虑得很周到了,为何还要问我?”崔骥征眼珠一转,“哦,我明白了,恐怕是还未想到如何安置王德华与王伯安。” 朱厚炜一愣,“王琼?他怎么了?” “陛下久在藩地怕是不知,王琼虽有大才,但为人喜攀附权贵,他有今日多借钱宁、江彬等人之势。此外,他嫉贤妒能,曾构陷云南巡抚彭泽、甘肃巡抚范镛至下狱。” 朱厚炜只知他曾保举王守仁,也善于用兵,这些倒是第一次听闻。 “此外,他与杨廷和素来不睦、相互攻讦,杨廷和虽为首辅,但因王琼常能拿到先帝诏书,不经过内阁,所以不少事也都无能为力。先帝去后江彬事败,杨阁老正准备收拾王琼,两人近来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朱厚炜立刻想到王琼曾引荐过王守仁,不由得思索如何将王守仁从此时的党争中脱出来,就听崔骥征悠悠道:“王伯安的父亲王华病重,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儿子既是功臣,则应当恩推其父,以彰显天子圣德。” “好!”朱厚炜大喜,“既能让他尽孝道、不留遗憾,又能让他暂时远离朝堂是非。对了,先前我不是在通州便是在撷芳殿,之前大封平宁藩功臣,到底是怎么封的?” “听闻内阁拟好了诏书,就等着殿下用印了。”崔骥征舀了一碗汤,“说是国哀未毕,不宜举宴行赏,拜南京兵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岁禄一千石。” “那倒是不错,回头再让他们加一条,南京那边不急着上任,若他父亲长寿,先回去侍奉其父,待他父亲驾鹤西去,丁忧之后再酌情补缺。” “方才我还没说完呢,”崔骥征似笑非笑,“这个新建伯啊,不予铁券,不给岁禄。” 历史上王阳明这个新建伯可谓一波三折,一开始是被杨廷和忌惮,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待嘉靖七年王阳明告老回乡,奸佞桂萼联合诸臣,说王阳明擅自离任外加诋毁朱圣,剥夺了他的爵位,王阳明死后包括谥号在内的恤典一概皆无。一直到将近四十年后明穆宗继位才赐还其爵,不料又碰上长达数十年的王家争爵案,一直到崇祯年间才尘埃落定,末代新建伯王先通袭爵四年后,被闯王李自成斩首祭旗。 朱厚炜不知自己又即将改变历史的走向,只是觉得不该让这样的圣人沦于朝廷的倾轧,便当场取了纸笔,拟了个赐铁券岁禄的草诏,想了想,又手书了一幅手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崔骥征正好也用完了,随手便想接过,“我带出去。” 朱厚炜谈兴正浓,哪里肯让,便道:“让丘聚去宣旨吧,你我难得一见,正好今日同榻而眠。” 第七章 “让丘聚去宣旨吧,你我难得一见,正好今日同榻而眠。” 崔骥征下意识地拒绝,“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回吧。” 朱厚炜起身,叫内侍们进来收拾桌子,又让人在炕上放上矮几,“先帝当年也没少叫人陪他同榻而眠。” “那些不过都是些佞幸,陛下将我与他们相类,又是何意?”崔骥征一听此言,很有些不悦。 朱厚炜意识到自己言语失措,忙不迭地去抓他袖子,而锦衣卫都是窄袖,直接擒住了他的手腕。 本在收拾东西的内侍一见此景,也不知先前朱厚照在世时他们经历过什么,竟然纷纷加快了速度,急不可耐地退了出去。 崔骥征对他不设防,也压根未躲,想不到竟被他制住,挑眉道:“不瞒陛下,臣已有十年不曾为人所制,陛下武艺又精进了。” 朱厚炜缓缓松开手,想到他对佞幸之流深恶痛绝,越发觉得前途渺茫,不由得心中发苦,“你我是竹马表兄弟,又一同几经生死,我珍你重你,整个衡州无人不知……” 他幽幽一叹,“我做落魄皇子时,你不曾疏远我,远在藩地时,你不曾忘却了,沦为苦囚时,你不曾疏离我……都说高处不胜寒,我做了皇帝,可从前堪托死生、把酒言欢的亲朋至交,怎么转眼都远远跪着,变了模样呢?” 想到他这些年的遭际,本就无妻无子,又接连失去父母兄长,如再失去自己这么个表弟,即使是皇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子也是难捱。 崔骥征柔声道:“并非我有意远着陛下,只是礼不可废,陛下初登基,还是轻易不要授人以柄的好。” 朱厚炜看着他,几乎便要将自己满腔情意倾泻出去,可最终只是喃喃道:“你说的都对,可我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难道如今这也不成了么?” 崔骥征垂眸,长长的睫毛映着烛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最终叹了口气,“但我明日得早起,北镇抚司那还有些事,也不能误了陛下的早朝。” 朱厚炜心里一紧又一松,命人在案几上摆上较为温补的雾茶,“别觉得这茶没有滋味,当地人叫这茶雾茶,最是养生,回头我给你几两,你记得喝,常饮此茶,不易得风寒。” 崔骥征笑着饮了一口,“确是好茶。对了,听闻陛下忙着整顿朝纲,有些事可能未太放在心上,但细究起来,比起朝廷那些按部就班的琐事还要重上几分,今日算我僭越,也要给你提个醒,免得酿成他日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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