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紫禁城便到了,鉴于诸王只有他一人被召入京城,朱厚照无未成年子嗣,宗室竟然只有他一人,只能和国丈驸马一般的勋贵国戚一同列席。 满堂朱紫、珍馐玉食,可他病体虚弱,忙于应酬就得花上十二分的精力,根本食不下咽,好在如今他身份特殊,敢和他套近乎的寥寥无几,于是整场大宴,他只顾着对崔元频频举杯,同时也再无顾忌,对满脸幸灾乐祸的张氏兄弟还以冷眼。 朱厚炜正吃着先前朱厚照南征时发现的美食龙须酥,刚想感慨和后世的龙须糖也没什么差别,就听到女眷他们小宴那边一阵喧嚣。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他看着江彬脸色惨白地跑进来,在朱厚照耳边低声禀报,后者满面震惊,随即神色万分复杂地看着自己,那其中有愧悔有怜悯还有些无奈。 正德十五年除夕,册封仅仅半日,蔚王生母、太妃齐氏殁。 第十五章 天家无情,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太妃的死,哪里会引来什么波澜? 又正逢年节,谁都要保住天家的体面和喜气,没有烂俗宫斗剧里当场叫来大理寺,勒令三日内破案的场面,不会有人有心意保护现场、留存罪证,更不会有人打断除夕大宴,拷问在场嫌疑人,来为死者讨一个公道。 哪怕是她无用的儿子,也不能为她鼓与呼半个字。 朱厚炜在周遭人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神情中独自离席,被带到他的母亲身旁。 而他所不知的是,他离席之后没有多久,朱厚照便驾临了女眷家宴,因唯一列席的宗室朱厚炜并无王妃,朱佑樘也并无妃嫔,故而女眷家宴上除去老的可做他奶奶的几个太妃,唯有他自己的妃嫔和诸位公主,所以倒也不需多加回避。 看着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暴毙,足以让这些深宫深宅豢养的女眷们魂不附体,均是花容失色,只想着早些散了,却天不遂人愿,还得留在这里陪着皇帝和他多年未亲近的母亲演母慈子孝。 朱厚照在张太后身旁坐了下来,张太后让身边的大太监亲自为他斟了酒,端起酒杯,强笑道:“陛下难得过来,这些姑奶奶姑姑们是不是很多都面生了吧,还不得好好敬她们一杯?” 朱厚照慵懒道:“顾复之恩,昊天罔极,还是得先敬太后。” 他举了举杯,顿了顿又放下了,身后的太监竟又端上一杯满满的酒,送至御前。 “太后这里的酒,朕却有些不敢喝了。” 话音一落,满场死寂,妃嫔中有一些胆小的,甚至都已经开始发抖,而那些公主们,也大叫不好,在心中暗恨这对母子大过年的还要折腾。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皇帝不再称呼太后一声“母后”了呢? 张太后一辈子顺风顺水,在家做姑娘时就备受宠爱,做了皇后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是成了寡妇,因朱厚照常年不在宫中,也是在紫禁城只手遮天,根本没必要也没机会修炼出什么心机城府。 于是见朱厚照当众给她没脸,张太后又是怨愤又是心虚,气得脸色发白,竟然直接出声斥责,“皇帝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以为是哀家鸩杀了那贱婢不成?” “太后慎言,”朱厚照淡淡道,“就算她不是朕今日亲自册封的太妃、蔚王的生母,先前亦是正六品的司籍女官,并非什么贱婢。” “哀家竟不知,竟然世上还有儿子为老子纳妃的事情!”张太后提及此事,简直怒不可遏,保养得宜的脸孔都扭曲了起来,看着十分骇人。 朱厚照不耐道:“这是父皇留下的遗诏,诸位阁老们也都看过,确凿无误。” 张太后咬着牙道,“他怎么留下的遗诏全都是给蔚王的呢?也是,蔚王聪颖绝伦,又有守城之功,谁不喜欢?若不是你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你身下这把椅子,你还坐得稳么?” 到了这一步,谁还坐得住? 先前在这对母子身上吃过大亏的仁和大长公主带头、永康大长公主附和,众公主们说了几句吉祥话也便纷纷告退了,只剩下妃嫔们苦不堪言地干坐着。 朱厚照目光扫过去,在王妃、刘妃几人身上顿了顿,“也罢,你们也都先退下,朕与太后好好守个岁。” 待众人忙不迭地退下,朱厚照又干脆地屏退了太监宫婢。只剩下他们母子对坐。 “皇帝,你……”张太后对上朱厚照森冷的表情,吓得一个哆嗦。 朱厚照淡淡道:“你对朕和炜哥儿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父皇对张家优待至极,朕对张家也是百般忍让,开国来,未有哪家外戚如张家一般鸡犬升天,连您八杆子打不到的表姑父父皇都能委以重用,您也该知足了。” 张太后哪里被人甩过这种脸色,勃然大怒,“皇帝这话又是何意,大明以孝治天下,你平素荒唐也便罢了,连最起码的孝道都不讲了吗!” 朱厚照冷笑一声,“朕和蔚王该孝顺的人,如今都在哪呢?九泉之下?太后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张太后霎时怔住,体若筛糠,嘴唇颤抖、手指着朱厚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是张氏一族数十年来为非作歹的罪证,这里约莫只有三成,还有三成朕还未来得及看。”朱厚照冷冷地看她,“不过就这三成,已足够触目惊心。儿子给您体面,也请太后积些阴德,朝野上下对张家怨声载道,时日长了,儿子也压不住啊。” 张太后缓缓点头,眼中冷厉利芒却久久不散。 朱厚照当然也注意到了,混不吝地笑了笑,“太、祖不喜妇人干政,故而哪怕如徐皇后都不曾插手朝局,太后唯一的机会只怕是朕龙御归天那几日吧?但也请你好歹记住,朕还没死呢,就算朕死了,继承大位的,也一定是父皇的血脉!” 他满意地看着听见一个“死”字,张太后就抖一下,最终大笑着出了宫门,迎面就对上阵阵冷冽寒风,强自忍下一声闷咳。身旁的小太监悄悄递上一块帕子,待周遭旁人慢慢散去,朱厚照才拭去嘴角的血迹。 “都想当皇帝,可当皇帝又有什么好呢?” 那边厢貌合神离、离心离德的母子不欢而散,这边朱厚炜却在与他一面之晤的母亲永别。 齐春柔并没有自己的寝宫,故而死后也如同寻常宫女一样,送到西华门左近的一间屋子暂存,不过因她是太妃,不至于被火葬,最后只剩下一抔灰。 古今中外,爱过节是人的天性,毕竟有美酒佳肴有家人团聚有万家灯火也有欢声笑语。可此时朱厚炜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偏殿,只有两三个小内侍陪着,看着他认认真真地为她清洗梳妆。 世上没有死人是好看的,何况本就不以外貌见长的齐春柔,可朱厚炜却没有丝毫的忌讳或是嫌弃,一直用一种哀伤至极又柔和至极的眼神凝视着她。 崔骥征推门看到的,也便是这样一个景象,他猛然想起一句词——十年尘土湖州梦,依旧相逢,眼约心同,空有灵犀一点通。 第十六章 朱厚炜头都未抬,“大长公主他们应当也回府了,你赶紧回去,还能赶上个团圆年。” 崔骥征见他目光根本不离齐春柔尸身,光靠耳朵听响都知道是自己,心内一暖,想起方才查到的事情,又慢慢冷下去,于是他挥退了那两三个小太监,又让手下把守在宫门之外,“怎么,我陪殿下便不是过年了么?” “殿下,有些事我觉得还是让你尽快知晓,早做准备比较好。”崔骥征轻声道,“其一,是王妃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子,年头定会发动。” “这是好事。”朱厚炜轻声道。 他本就病着,又遭此巨变,面如金纸,犹如鬼魅,而他虽然没有大声嚎哭,嗓子却已完全哑了。最要命的是,也不知他猜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从前目光如炬的那双眼,却晦暗无波,只有无穷无尽、无边无垠的黑。 就是从前死守衡州时,也不曾见他如此狼狈。 崔骥征看着心里阵阵痛楚,眼圈都红了,也取了个蒲团在他身旁坐下,学着从前他安慰自己的样子,双手抱住他,“殿下,节哀。” 朱厚炜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齐春柔身上移开片刻,看了眼崔骥征,随即脱力一般斜靠在他身上,静静地看回去,“其二呢?” 崔骥征低声道:“先前小宴时,太妃娘娘用过的一应碗筷杯碟,我都让人验了,勺上有毒,是寻常砒、霜,极其易得,故而是何人所下,根本查不出来。” 朱厚炜却闷闷道:“徒劳无功。” 崔骥征看着他眼下青黑,欲言又止。 “我确实有猜测。”朱厚炜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先前母亲对我说的话尽数是不祥之语,隐约还有些临终劝诫的意思……都怪我当时心里只是起了这个念头,后来又觉得她不会在除夕……是我大意了。” “也未必,”崔骥征宽慰道,“兴许她只是过于了解后宫的那些毒妇,以为她们不会容忍她太久,故而才多提点了殿下几句……” 朱厚炜闷声道:“不知为何,我虽然和她素未谋面,但是我仿佛天生便能懂她。她根本不想做这宫城里的囚鸟,她更愿意回山清水秀的故乡,泛舟太湖也好,隐居竹林也罢,但凡她在宫中,便永远是旁人拿来挟制我的人质,你说她如何甘愿?” “而一旦死状可疑,天下人都势必会怀疑张太后出于妒忌下手,假使张太后无辜,便会第一时间怀疑后宫中的其余人等,特别是那些曾与她勾结、也知晓她不少秘事的,比如邵贵太妃。” “是啊,一箭三雕,既能自我了断,寻个解脱,还能令太后百口莫辩,互相猜疑,又能进一步离间皇帝与太后,”朱厚炜伸手抚上齐春柔的面庞,“这一切最终却都是为我铺路,她那么聪明,怎么还是那么傻?我未曾孝敬过她一日,还认贼作母二十余年,她何必为了我……” “殿下执障了,娘娘未必真的是自戕……”崔骥征苍白道,“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也未必全然为了殿下。据护送娘娘入京的锦衣卫说,娘娘极为仁慈和善,颇能体会民生之艰,且心志及其坚定,这般的人,不会为惧怕寻死,但却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天下苍生舍生取义。” “其实我才要向殿下赔罪,先前为了证明殿下的身世,扰了娘娘的清净,”崔骥征艰难道,“我何尝不知娘娘不想重回宫闱,又何尝不知紫禁城中危机重重,我也猜到母子连心,为了殿下,她定会出山……太妃殁了,我亦有罪……” “怎么能怪你呢,是我无能。”朱厚炜喃喃道。 崔骥征扶他坐直,定定地看他,“太妃娘娘的心思,我能猜得一二,朝局纷乱、百姓困苦,只有一仁心仁术又坚忍不拔之人,才能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兴许她也是想到这里,才选择为了社稷苍生,舍身为自己求清净、为殿下除障碍。下面我要说的第三点,殿下可务必听仔细了。”
94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