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时限不多了,长则两月,短则一月……殿下要早作准备。” 朱厚炜猛然抬头,“什么?” 他不是没有在清江浦落水,怎么现在还是病了? “有人下毒,”崔骥征轻声道,“圣上第一个查的就是殿下,也很快排除了殿下的嫌疑,殿下勿忧。” 朱厚炜听了却笑得发苦,“皇兄还是信我的,可他是皇帝,就不能轻信任一个人,所以才第一个查我。那么他现在最怀疑谁?” “和殿下那次遇刺一样,不少证据都指向太后,但深究下去,似乎邵贵太妃一系也摆脱不了干系。” 朱厚炜没说话,面色却显得更加灰败,崔骥征这时才想到不论朱厚照是个怎样的人,他对蔚王有怎样的猜忌防备,可他从来不曾真的出手害过自己的弟弟,早年兄弟之间毫无嫌隙的骨肉亲情也是真的,现在听闻此事,还不知朱厚炜是如何的难过。 更可怕的是,朱厚炜早年丧父,与嫡母失和,寻回亲母不到一日又再失亲母,若是他的兄长也离他而去…… 朱厚炜双目无神,“我突然想起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年节也不是如今这般铺张的大宴,都是我们四口人像寻常百姓那般过,父皇英明仁爱,母亲娇俏温柔,兄长聪明仗义……如今看来竟都是假的。” 父母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假的,所谓生他养他的母亲是假的,一母同胞的兄弟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他又剩下什么了呢? 父皇对他的爱惜和保护或许是真的,皇兄对他的照拂和温情或许也是真的,母亲对他的不计后果的爱和沉重的期望或许也是真的,还有眼前这人,为了自己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朱厚炜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漆黑的双眸重新被坚毅和野望点亮,“王妃的这个孩子可能是皇兄唯一的骨血,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保其一生无虞。” “若是个公主,则兄终弟及,可若是皇子呢?”崔骥征看着他的神情,心神激荡。 朱厚炜目光冷凝,“那我便先摄政,待他成年再归政于他。我此生永不娶妻生子,他既是皇兄的骨血,那便也是我的孩子。” 见崔骥征满脸不苟同,朱厚炜淡淡道:“历来摄政王无一善终,我知道。可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我会护他爱他,就算死于他手,我也认了。” 他轻声笑笑,“十几年,能做好多事呢。” 第十七章 “陛下,蔚王殿下求见。” 朱厚照正在炕上自斟自饮,听闻通报,也不过笑了笑,“请进来吧。” 已是大年初七,齐春柔也过了头七,但为防犯了忌讳,朱厚炜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穿丧服,只敢在日常带着的佛珠上缠一截生麻布。 “臣朱厚炜参见皇兄陛下,谨祝皇兄陛下万寿无疆,长乐无极。” 朱厚照懒洋洋地看他,“难得兄弟在一块过个年节,想不到却未见你几面。” 朱厚炜沉声道:“臣有罪。” 按照礼法,元月初一,他应该和其余官吏勋贵一同去奉天殿向天子拜年,元月初二,因自己是唯一在京城的亲王,还得在宫中奉天门东廊等着那些官吏勋贵们给自己拜年。自得封亲王后,他都是在衡州过年,只需在元月初一率领仪宾、文武官员,去承运门拜万岁牌、接受诸臣僚朝贺并赐宴,根本没想到京城还有这些规矩。此外,生母方兰摧玉折,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强笑着和他们虚与委蛇、粉饰太平? “风木之悲,无心宴饮,乃是人之常情,你何罪之有?”朱厚照看着弟弟低垂的头顶,隐隐作悲,“起吧,给蔚王赐座。” 一旁的宦官给朱厚炜搬来一个绣凳,朱厚炜谢恩后才缓缓落座。他只虚坐了半个绣凳,脊梁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放眼两京一十三省,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懂规矩、更知礼数的青年才俊。 兴许除了兴王朱厚熜,朱厚照颇为恶劣地在心里将他们比了比,不无满意地发觉不论品性才貌,自家的弟弟处处都强过那名声在外的兴王。只不知比起心机城府,二人将会鹿死谁手了。 兄弟二人一垂眸不语,一放肆打量,周遭伺候的内侍们看着,又想起今日宫闱中的种种传言,看着二位爷之间这暗流涌动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发慌、头皮发麻。 “都退下吧。”最终还是朱厚照摆了摆手,“除去朕与蔚王,一干人等尽数退到百米之外。” 宫内内侍均训练有素,虽然有几个看着有些不甘,大多都领旨退下。 朱厚炜隐有所感,今日朱厚照怕是要和自己说些不得了的事情——比如兄弟交心,比如安排后事。 最终自己会走向光明,还是步入深渊,兴许就看今日。 他抬头看向朱厚照,当场就是一愣,那日在奉天殿,隔着重重玉阶,根本看不清彼此形貌,如今离得近了,细细打量,才头次对崔骥征所言天子年岁不永有了实感。 “皇兄你……” 朱厚照脸色蜡黄、嘴唇发白,两腮瘦得全部凹陷进去,只留下颧骨高耸,最可怖的是他的头发竟然枯黄发白,毫无光泽,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却暮气沉沉、一派死气,气色比他这个伤病未愈又方方丧母的人,差了不知凡几。 “你也听说了,或者是看出来了?”朱厚照讥诮一笑,“朕恐怕不剩多少日子可以过活了。” 历史曾因为一只小蝴蝶扇起的飓风改变了些微,可却不会轻易因为个别人的努力而脱离轨道。 朱厚炜此时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关于今日如何取得朱厚照的信任,如何能让他违反祖制让自己这么个藩王摄政,给自己一个机会建功立业、挽救危局、振兴中华。 他对上朱厚照的眼,惊讶地发现原本已经浑浊不堪甚至还隐隐有些疯癫的双目,已经重新变得清明,其中闪烁的慧黠灵动让他禁不住地回想起曾经那个在爱中成长的无忧无虑的太子哥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兴许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反而更容易看清自己,也更容易看清这个世界。 而对这样的人,再如何精妙的谎言都会无所遁形,唯有坦诚相见,才能让彼此和解、也和自己和解。 于是,朱厚炜轻声道:“皇兄可曾请太医看过?臣识得一葛太医,他看的脉是极好的,皇兄若是信得过,可请他看看。” 朱厚照笑着摇了摇头,“药石罔顾,神仙难救了。” 见朱厚炜哀伤神情,朱厚照故作轻松道:“不过既然都说是龙御上宾,既是天帝的上宾,那朕自然也要去做神仙了,不比做个万事不得自由的人间天子快活?” “也未必就到那一步了……”朱厚炜喃喃道。 朱厚照摆了摆手,“如今朕身旁也有不少人盯着,咱们兄弟能叙上这么一会话,也是难得。朕也不和你兜圈子……” “如果王妃诞下的是个公主,朕走之后,你打算如何待她?” 朱厚炜沉声道:“视如己出。” 朱厚照目光沉沉地落在身上,隐约带着些许杀气,朱厚炜内心却奇异地平静,“我会爱她惜她护她,尽可能让她自由选择想要的人生。” “不管她想嫁给什么样的驸马?”也不知朱厚照想到什么典故,勾了勾唇。 朱厚炜认真点头,“哪怕她压根就不想出嫁。” 朱厚照笑意更是明晰,缓缓道:“那如果王妃顺利诞下一个皇子呢?” 朱厚炜起身,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那就请皇兄允许臣留在京师,辅佐皇子。” “呵呵,以何身份呢?”朱厚照笑吟吟道。 朱厚炜深深吸了一口气,“请效仿襄王监国事。” 仁宗朱高炽突然驾崩时,太子朱瞻基正在南京监国,汉王朱高煦虎视眈眈,仁宗的诚孝昭皇后张氏便让襄王朱瞻墡监国,直到朱瞻基回京登基,后来朱瞻基平定汉王之乱时,让襄王再度居守。正因如此,宣宗朱瞻基英年早逝、英宗朱祁镇身陷瓦剌时,都曾有让襄王继位的传言。而襄王两次均安守本心,留在封地,更曾劝谏景泰帝善待太上皇朱祁镇而备受礼遇,不仅襄王及襄藩宗室子弟可不定期出封地游猎,襄王本人成为整个大明最后一个以亲王身份返回京师、入朝陛见的藩王。 这个记录本该延续整个大明,直到被乱入的朱厚炜打破。 他所引用的这个典故可谓十分合适,不仅表达了诉求,也撇清了干系,只是不知朱厚照是否买账了。 “宁王也曾经打过太后的旗号要入京监国……而你觉得,你能如襄王一般在封地荣养善终吗?” 第十八章 “而你觉得,你能如襄王一般在封地荣养善终吗?” 朱厚炜缓缓道:“从前在北书堂时,臣便学过‘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亦学过‘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宁为社稷粉身碎骨,不在封地饱食终日。” “从古至今的摄政权臣,要么如王莽、曹氏、司马氏,弄权谋逆,要么如霍光、诸葛恪,虽不曾真的篡逆,但仍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如伊尹、周公、诸葛亮这般能善始善终、流芳百世的,寥寥无几。除非你庸庸碌碌、垂拱而治,否则比起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亲王,做摄政王叔劳心劳力还不讨好,你可得想好了。”朱厚照几乎是循循善诱了。 朱厚炜以头抢地,“若能革新吏治、富国强兵,臣弟宁为商鞅,不求善终。臣弟此生永不婚娶,更不会做司马懿、曹操之流。皇兄可留下遗诏,若小王有不臣之心,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村野匹夫,皆可诛之。” “好!”朱厚照静静地看他,“你是千岁,也算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勿要出尔反尔,令天下不耻。” 朱厚炜肃然道:“若臣背诺,天地不容。” “哪怕是做个孤臣?”朱厚照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看他。 朱厚炜后来才想起这台词在某王朝中见过,但当下却热血上涌,斩钉截铁道:“愿为孤臣!” 这番交谈不论兄弟情义,单看政治目的,已然是达到了,朱厚炜自觉与朱厚照如今已无话可谈,又不想扰了他养病,便识趣地谢恩告退。 快步出殿门时,朱厚炜迟疑再三,仍是回头嘱咐了一句:“还请皇兄多加将息,善养龙体。” 朱厚照笑了,“你身子也不爽利,这段时日就留在宫中将养……不如还住在撷芳殿,如何?” 看着朱厚炜走远,朱厚照才召来亲信太医,“王妃还有多久发动?” “三月之内。” 朱厚照闷咳一声,“三月啊……” 太医大气不敢出,又听朱厚照幽幽道:“孤臣做到最后,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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