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杨廷和缓缓道:“陛下所思,并无不可。” 朱厚炜挑眉,觉得这些阁臣颇有意思,又道:“回到原先阁老所说皇嫂尊号之事,孝静如何?” 年纪轻轻守寡,可不要静养么? “那……”梁储为难道,“太子的生母……” 朱厚炜蹙眉,“可有先例?礼部怎么说?” “礼部的意思,还是暂时为妃。” 王妃是妃嫔,朱厚炜理论上并无资格代朱厚照封其为后,而虽然朱厚照已死,可她充其量只是朱厚炜的庶嫂,做不得太妃…… “既是后宫事,还请皇太后与孝静皇后定夺,朕皆无异议。待大行皇帝过了头七,再议朕的登极仪。”朱厚炜亲自剪了灯花,“这些都是家事,可慢慢商议,然国事不可有一日懈怠,今日看着时辰还早,还请诸位阁老在此与朕一同用了晚膳再议。” 阁臣们面面相觑,终是一同躬身,“谢主隆恩。” *** 濮议之争 宋代宋英宗vs宋仁宗 大礼议明世宗vs明武宗 第四章 与阁臣们商议了几近一夜,天光都已微亮,阁臣们也将告退时,杨廷和坠在最后,欲言又止。 朱厚炜向来对这位光耀史册的政治家、改革家十分佩服,此时还未敢相信自己竟成了他的领导,故而谦逊异常,“朕乡野村夫,惯了直来直去,与朕回话,不需曲折婉转,阁老但说无妨。” 杨廷和点头,“江彬虽已被拿下,可仍有那么多爪牙党羽,或把控威武营、或带着军队入卫京师……” 正德十五年,江彬调度边镇重兵于通州,把武宗留在那里四十多天,召朱厚炜在内的文武百官前去;又改团练营为威武团练营,自任提督。彼时就连朱厚炜都曾暗中揣测过江彬是否心有反心,本想面见武宗问个清楚,最终自己却因身世不明反复幽禁,只能作罢。 此外,朱厚照在位这些年收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国姓义子,个个都身居军中要职,若兔死狐悲与江彬的余党一同疯狂反扑,纵然朱厚炜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天子,应付起来也会有些棘手。 “皇城四门、京城九门,可有人把手?”朱厚炜到底是守过城的,立刻抓住了要害,“朕对京师人头不熟,阁老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忠诚谨慎,可托大事。”杨廷和不假思索地念出几个名字,随即不情愿道,“可此事,也绕不过厂卫去……” 朱厚炜知道他们这些文官对厂卫的忌惮情绪,笑笑,“太监张永和锦衣卫刘镇元如何?” 张永此人虽是太监,且是八虎之一,但其刚烈忠勇,在诛杀刘瑾和安化王时都曾立下大功,与杨一清交情颇深。 “陛下安排极是妥当。” 朱厚炜想着历史上嘉靖帝入朝挺晚,这些事大多是杨廷和一手包办,便也不想多插手,便道:“朕观阁老气定神闲,想来胸有成竹,早有了章程。还请阁老赐教,正好也让朕了解前情。” 新帝风华正茂、正值盛年,难免让杨廷和等阁臣心生疑虑,生怕他年轻气盛,一继位或忙着揽权弄权、或急于为生母正名、或立时清算张氏后族。 由于拿不准新帝的脾性,事做起来都有些畏手畏脚,拿捏不准的甚至还未向新帝禀报,还是在衡州被蔚藩庇佑过的费宏指天画地地为天子的胸襟和才略作保,他们才敢轻易面圣。 如今看来,费太保所言不虚,和前头那位比,新帝从善如流得令人惊喜了。 于是杨廷和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条陈,从裁撤威武营团练、命入卫京师的军队回归各镇、遣散豹房的番僧及少林僧、送归教坊和各地掠夺和进献的美人、将宣府行宫中的珍宝放回至内库等等,朱厚炜听得极为认真,几乎每一条都点头应允,只取了朱笔,划去其中两条,“此两条再议。” 杨廷和定睛一看,发现是废除军门办事官校、遣返各国进贡使臣两条,本想再劝说一二,但看朱厚炜神情坚决也便作罢了。 待送走杨廷和,朱厚炜略一补眠,便又投入冗长复杂的丧仪中去,身着斩衰、每日哭丧、三餐茹素,再加上一整套叩拜号泣的繁琐流程,别说年迈的前朝臣子、体弱的后宫妇孺,就是他这么个青壮年都累得送了半条命。 天子驾崩,全国寺观每日需鸣钟三万杵,于是那段时日,不管在何处都能听闻禅音袅袅,配上晚日寒鸦,让人直接顿悟清凉境界。 朱厚照的头七过了,京中局势也已完全掌控,朱厚炜才得以见到崔骥征。 崔骥征这段时日忙于提审江彬及其党羽,四处奔波拿人,又再碰上丧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好在精神尚算不错。 “参见陛下。”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崔骥征就连行礼都那么赏心悦目。 朱厚炜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来,“若无旁人,便不必如此多礼了,落座吧。”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崔骥征话虽这么说,但也未坚持,扫了屋内一圈,便在炕上坐了下来,“臣今日并无要事禀报,只是听闻陛下哀毁过甚,特来劝谏陛下。” 朱厚炜笑笑,“也不是毫无预料,又过了这么些日,早已缓过来了。” 更准确的说,对朱厚照的英年早逝,他已有了二十多年的心理预期,如今悲伤慢慢退去,萦绕在心更多的是对历史偏移后,眼前所有未知的迷茫。 崔骥征刚想宽慰几句,就听丘聚在外头禀报说是杨廷和来了,便又站了起来,肃立在侧。 杨廷和见了崔骥征,也未露出多少诧异之色,“大行皇帝何时出殡,请陛下定夺。” 朱厚炜算了算潜邸诸人赶至京城的时日,“虽说天子七日而殡,可我朝唯有太、祖皇帝崩后七日出殡,成化帝甚至拖了两个月之久,朕看不如折中一下,一个月后正是清明,不如便那日出殡如何?” 杨廷和自无异议,此时崔骥征道:“正好阁老在此,臣刚从诏狱回来,事关江彬,臣便一同禀告了。” 崔骥征勾起唇角,“臣昨日带着北镇抚司抄检江彬府上,颇有所得,想请陛下猜猜,黄金白银各有几许?” 朱厚炜回想了钱宁的数目,略加了些,“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五千箱?” 崔骥征摇头,“陛下低估了这些奸佞的丧心病狂,此番臣等籍没其家资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余珍珤不可数计。” 这回不仅是朱厚炜,连见多识广的杨廷和都惊愕万分,“你们如何处置的?” “臣已派可信之人在原地看守,如何处置,请圣上和阁老示下。” 朱厚炜蹙眉,“这等罪恶滔天之人,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陛下英明。”却不想杨廷和、崔骥征竟异口同声地附和。 朱厚炜本是随口一提,想不到如今随口一句戏言都可变成金口玉言,暗自在心中自省,又想宽仁为本,放过其家小,却不想二人却齐齐反对。 终究还是崔骥征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若是不严惩江彬及其族人,无论苦主或其政敌,恐难安心。” 正德十六年,磔彬于市,斩其成年子,绘处决图榜示天下,幼子及妻女发功臣家为奴。 第五章 四月初四那日,朱厚照出殡。 大行皇帝棺椁由大明门出,朱厚炜一身青服骑行扶官,百官步行从偏门出,周遭哀声一片。 朱厚炜恍惚地看着冰冷的金丝楠棺椁,上一次出殡,仿佛还是为朱佑樘送葬,彼时这些繁冗复杂的礼仪主要落在朱厚照的身上,年幼的自己只需如提线木偶一般跟着走流程,而不似现下,一举一动成为众人的焦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差错。 朱佑樘,朱厚照,还有他自己。 血脉相通的父子三人,相似而又相异,朱佑樘和朱厚炜虽童年不幸,可他们的生母却都那么深沉地爱着他们,给予他们温良与道德,朱厚照在千娇百宠中长大,可却没有人教会他克制与理性,而当朱佑樘苦心打造的夫唱妇随、母慈子孝的幻境被打破,剩下的唯有毁灭和疮痍。 转眼到了德胜门,原先步行的百官终于松了口气,得以换马送葬,而所至之处,百官命妇、军民耆老沿途设祭,哀声震天。 朱厚炜看着一张张哀戚的面孔,顿生苍凉——朱厚照或许行事荒唐、或许不喜文官、或许残害民生,可眼前衮衮诸公,或多或少都曾受过朱厚照的恩惠,他们中又有几个真真切切地在为逝者哀伤呢? 朱佑樘和朱厚照都曾猜忌过他、软禁过他,可最终仍是骨肉亲情打败了皇权的残酷,朱佑樘最终选择了保护,将他从紫禁城这个牢笼里释出,从此天高海阔、安闲自在;朱厚照则反其道而行之,在敏感地感受到了弟弟的才能与野望后,最终仍然选择了成全,相信他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也能照拂好自己的遗孤,在最后一刻竭力护送着他走上那条自己也曾走过的至高至寒的不归之路。 此时此刻朱厚炜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他在这世上爱过恨过的至亲之人,真的都不在了。 杨廷和一直在暗中观察新帝,不想原本按行自抑的天子突然泪流满面,正暗自疑惑,就见一旁扈从的崔骥征准确地捕捉到天子视线,也跟着默然看着不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路边一再寒素不过的草棚子里,有一家人粗衣淡饭、相依相偎。 待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皇陵,朱厚炜便不再是自己,只是一个任人摆布、只知叩拜祭酒祷祝的偶人。礼部有不少官员曾听南京礼部那些老头谈起蔚王,说他记性又好又听话,如今看来传言不虚,从虞礼、初献、亚献、终献,不论多复杂的礼仪还是祝文,他都能丝毫不差地完成。须知先帝最恶这些繁文缛节,有时记不得祝文,有时神情不端肃,到了后期,若非让人代祭,都是敷衍了事。 他们所不知的是,这些旁人眼中的繁文缛节,却是朱厚炜与兄长最后的告别。 端端正正地叩首四次,朱厚炜回望一眼苍凉的皇陵,才率众回京。远远地就见城外百官跪迎,对着朱厚照的灵位以及朱厚炜五拜三叩,随后众人再一路将这神主请入几筵殿,待第二日的奉慰礼结束后,这场浩大的丧事才算告终。 折腾下来,就算是注重养生和锻炼的朱厚炜也大感吃不消,于是他突然想起朱厚照的幼子,先前他曾吩咐丧仪对皇子简化,也不知王妃有没有照办。 想到此处,奉慰礼后,他在人群中逡巡了半天,才发现了依旧憔悴的王妃和她手中紧紧抱着的小皇子,也未细想,便举步走了过去。 他却未想到,王妃见了他有如受惊的兔子,抱着孩子连退几步,面露惊恐,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雪上加霜的是,张太后站在王妃身旁,冷声道:“吾儿勿怕,哀家但凡还有一口气,定会护你们周全,不会让你们被旁人害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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