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令上前一步,“你是哪里人氏,何年进宫?何年出宫?” 齐春柔垂首肃立,不急不缓道:“奴本湖州人氏,父为安定书院山长,弘治三年五月,被选入宫中为女秀才,弘治六年为司籍,弘治八年元月蒙先帝恩典,得以出宫。” 蔚王的生辰并非秘密,不少人在心中对了对,这齐氏岂不是刚出了月子就直接出了宫?也不知这算是皇恩浩荡还是天家凉薄。 宗正令又道:“你可曾暂居景阳宫?若有,又是何年何月?” 齐春柔顿了顿,轻声道:“奴曾于弘治七年二月至十二月暂居景阳宫。” “可有凭证?” 齐春柔摇了摇头,一旁的刘镇元却道:“锦衣卫寻了一些人证,也有证词,不若请齐氏将伺候的人名写下,也可相互印证。” “请纸笔。” 又有宫人摆上小案,齐春柔微一思索,洋洋洒洒地写了半页纸,那字并非寻常女子所习的簪花小楷,而是枯瘦遒劲的行书。 宗正令细细比对,躬身道:“虽有部分名字略有出入,但读音大抵相当。”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显然有些不耐烦,“问了半天怎么还是没有切中要害?直接问父皇有没有临幸过她,蔚王到底是不是她生的?” 他问的实在过于粗鄙,在场虽然都是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但听闻此语,除去几个年高德勋的阁老重臣,大多面上都忍不住露出些许暧昧。 将心比心,朱厚炜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谁能对前任上司的风月之事无动于衷呢?可一想到被质问、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他便禁不住感到悲哀,看着这些人的脸孔,都有些反胃。 齐春柔倒是面不改色,就连袍袖中的手指都未颤抖半分,“弘治六年十一月初四,腊月十一、十九,到了元月十五那日,先帝请太医为奴诊脉,查出孕息,随即迁奴至景阳宫。” “可有凭证?”话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特别是宗正令,一双浑浊的老眼都开始发光。 齐春柔轻声道:“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此事绝密。幸好掌管彤史的本就是女官,又有高凤太监相助,最终众人才能合力隐瞒下来。” 她只字不提朱佑樘,让朱厚炜有些微讶,心道她看似对朱佑樘毫无情谊,难道和那王小姐一般,又是一个被强权逼迫的可悲女子? 齐春柔垂下眼睑,“记有此事的有两份东西,一份是先帝手书、盖有玉玺的遗诏,被先帝亲手安置在华盖殿正脊正中的宝匣内;还有一份是当年的彤史,被高凤太监带走之后,突然有一年他派人带话,说因有人觊觎此物,他便将此彤史托付给了一名曰郁寿孙的太监。” 朱厚照点头,“请内阁、锦衣卫、东厂各出一人,一同前去取那遗诏;锦衣卫再着一队人马去寻那郁寿孙。” 东厂那边江彬亲自站了出来,崔骥征自然也不敢大意,一边的内阁互换了个眼神,最终杨廷和对蒋冕点了点头,后者躬身领旨,三人一同往华盖殿的方向去了。 “听闻蔚王在藩地年年勤耕、岁岁祭农,东西放在华盖殿倒是不错。” 一下子走了十余人,原本就空荡的大殿更显得有几分冷清鬼魅,乃至于朱厚照这看似随意的笑话都显得话里藏刀起来。 朱厚炜这时候才想起,明清两朝,华盖殿也就是后来的中和殿,一直都是祭祀大典前皇帝小憩之所,祭先农坛前还要在此查验种子和农具,也觉得有几分好笑,“许是臣打小就喜农工之事,让父皇印象颇深吧。” 朱厚照见他先前失态恸哭,如今已镇定下来,反而觉得无趣,“先前皇太后上徽号,朕还在华盖殿亲自阅视,每年重修玉牒,也是在此,此番若是改了,倒是省得折腾。” 华盖殿极近,他话音刚落,前去取遗诏的三人便已取了遗诏呈上御览。 朱厚照刚一打开,一见父皇熟悉的字迹,手都禁不住抖了抖,定了定神才逐字逐句阅罢,深吸一口气,“父皇明言蔚王乃是司籍齐氏所出,后被抱至皇后张氏名下抚养,且记在她名下。若日后张氏不慈,有人拿蔚王的身世做文章,便封或追封齐氏为太妃,改蔚王玉牒。杨阁老,你也看看。” 杨廷和上前一步,仔细看了,又传给内阁其余人等,待众人都看完后,沉声道:“确为孝宗皇帝手书,所用印玺亦是无误。只要再核对过彤史,蔚王的身世也便分明了。” 不多时,那郁寿孙果然交出了彤史,众人又细细核对一番,最终由宗正寺主持,当场便将玉牒请了过来,一番复杂的程序之后便将玉牒改了,朱厚照当场便用了印玺册封齐太妃。 朱厚炜立于一旁,只觉得这画面荒诞而不真实,又听一旁朱厚照道:“明日便是除夕,蔚王难得入京,齐太妃方方册封,很是该热闹热闹,庆祝你们母子团聚,便一同参加宫宴吧。” 朱厚炜刚领旨,就听崔骥征扑通跪了下来,“陛下,宫闱之内私隐颇多,先前在太医院查脉案时发觉当年蔚王那病来的蹊跷,臣怕会有人对蔚王母子不利,请陛下派可信之人护卫。” 不知朱厚照想起了什么,咬着牙道:“准。” 第十四章 尘埃落定,正德十五年的最后一日,蔚王换了个娘。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自回后宫,群臣自回衙门,厂卫也自有要事料理,反倒是漩涡中心的母子二人显得无所事事。 齐春柔既然已经受封,那便自然不能离开后宫一步,而朱厚炜作为成年亲王,自然也不能在内宫流连,而朱厚照既然已经离去,自然也无人施恩,让这对母子有片刻小聚。 幸好崔骥征坠在最后,见状低声对朱厚炜道:“明日是元日,按惯例陛下会让公主、在京诸王入宫觐见,一般也会开恩让宫中的太妃们母子相聚。” 远处江彬的爪牙犹如豺狼,眼睛不眨地盯着此处,崔骥征皱了皱眉,“今晚大宴,殿下与娘娘分席而坐,怕是没机会叙话,比如此刻,我为殿下争取一盏茶的功夫,殿下长话短说。” 朱厚炜捉住他的手腕,抿了抿唇,“多谢骥征。” 他大病未愈,下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面色苍白如纸、眼圈微肿泛红,崔骥征看着心焦,劝慰道:“大喜大悲伤身,来日方长,殿下善加保养,方得长久。” 见朱厚炜穿得单薄,崔骥征又将自己的赤狐袄子脱给他,径自走远往其余锦衣卫处去了。 转眼大殿内就剩下齐春柔和朱厚炜二人,而殿内陈设颇多,极易为旁人窥探,于是母子二人均是极为克制。 齐春柔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只在自己身边呆了数日的儿子,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泛起阵阵涟漪,“那时候你还这么小,如今却已经是个八尺男儿了。” 朱厚炜听着此生本不该熟悉的乡音,看着本不该陌生的娘亲,五味杂陈,眼眶发热,可却偏偏流不出泪来,只跪下去,“父母之恩天高地厚,儿未能奉养母亲一日……母亲受苦了……” 齐春柔立时将他拉了起来,“你位为亲王,跪拜我于理不合,若是被有心之人见了,又要以此做文章。先帝放我回乡时给了不少银两,父兄又尚在人世,清风明月、闲云野鹤,还不知有多快活,天下受苦之人多了去了,若我算苦,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又算什么?众生皆苦罢了。” 朱厚炜摇头,“哪里是什么众生皆苦,不过是历朝历代苛政如虎、人吃人罢了。” 见齐春柔极其惊诧地看着自己,朱厚炜才惊觉失言,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齐春柔沉思片刻,末了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淡淡道:“崔同知好不容易争来这么些时辰,下面我要说的话,你可要听仔细了。” 她将方才的尊卑之说暂且抛却,神情又如此严肃,朱厚炜不由愣了愣,“请母亲慈训。” “后宫之中风云诡谲,后妃、内侍、女官的势力相互制衡又紧密交织,为的不过是上头那把位子。如果储位早定也便罢了,如果未定,就会如现在这般……”齐春柔看着儿子,“我虽然不是很了解当今,但今日见了他,不管是和幼时还是和坊间传言相比,都相差甚大,我猜想他多半是有了子嗣。” 朱厚炜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当年朱佑樘为何会选貌不惊人的齐春柔,这么机密的消息,在乡里二十多年的她,竟然这么快便猜了出来。 “听闻你天资聪颖、善文能武,又受学于当世大儒、和王巡抚亦有私交,我不过一乡野无知妇人,也没什么可以教导你的。”齐春柔伸手抚上他的鬓角,“这句话本来开蒙时我就该教你,但你必然也跟先生们学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且记住了。” 朱厚炜仍是缓缓跪下,磕了个头,“儿谨记。” 自己之前不就是这么做的么?自保为主、猥琐发育,可若仅仅这样,能不能救下这个注定风雨飘摇、血流漂橹的国家,能不能救下那么多穷苦困顿、善良勤劳的人民? “我和母亲一样,都喜欢亚圣,”朱厚炜抬头看着齐春柔,轻轻笑了,“但儿子却更喜欢另外两句话,一句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另一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齐春柔看着他清隽面上的坚定,只觉那笑意竟然如同初生稚子一般单纯天真。 “娘要我做个平安富贵的富家翁,还是愿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齐春柔深深看他,一字一句道:“既如此……儿当弘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崔骥征说到做到,说一盏茶,真的过一盏茶便来接齐春柔,又请了东厂中的可信之人贴身护卫,朱厚炜这才放心回去。亲王就藩后,几乎不可能再回到京师,故而京师也没有他的房子,崔骥征先前将他送来的,却是鸿胪寺的一处闲置院子,也不知是否曾用来招待瓦剌使节,内饰风格在朱厚炜看来,颇有些蒙古或者女真的影子。 葛太医急匆匆地过来给他诊脉,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看着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大宴,便强行按着他歇下。 待朱厚炜睁眼时,天都已经黑了。 “殿下,仪仗已经备好了。”丘聚边伺候他穿衣,便小心催促道。 朱厚炜只觉头重脚轻、喉咙肿痛,更因先前的营养不良、殚精竭虑而昏昏沉沉,几乎是被丘聚半扶着更衣完毕,挣扎着爬上象辂,脑子里一会想着如果能和满清一般,嫔妃们可以随着成年皇子出宫养老就好了,一会想着为了辖制自己,肯定会把生母都留在京师,虽然自己“妾身分明”了,可母亲却不得不老死在那个曾经侥幸逃出的吃人的牢笼,又一会想着日后孝敬母亲只能通过崔骥征,又想着不知道崔骥征如今能不能隐约察觉自己的心意,又想着朝局纷乱,还是不要将崔骥征牵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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