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最终江彬上前一步,“回陛下,臣等自领命以来,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无一日不在四处查访,即使年月已久,不少事已无从考证,但皇天不负有心人,臣等仍是寻到不少人证,不负陛下所托。” “恩,有东西就呈上,有人就带上来,怎么这么多废话。”朱厚照不耐道。 朱厚炜侧过头看过去,他对自己的身世亦是一知半解,见他们如此笃定,难免也颇为好奇。 先开口的是个太监,应当是东厂的,“首先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作证,当年娘娘确实抱怨过,说殿下大病一场后,越长越不似幼时,与自己也丝毫不亲近。殿下曾经的乳娘张氏也作证,说二殿下一直到两岁都痴痴傻傻,口不能言,整日呆若木鸡地坐着,可怎么病了,反而能说会道、聪慧异常了?” 锦衣卫那人默不作声,但一直在凝神细听,手中亦有些纸张,而宗人府与督察院似乎是来站桩的,竟然手中除了朝笏,均是两手空空。 东厂的人虽然看着颇为沉稳干练,但在众人不易留意时,偷眼瞥了江彬好几眼,“此外,殿下对娘娘并不亲近,反而和几个宫女相交甚笃,甚至小小年纪就曾为其中一人攻讦国舅、忤逆娘娘,如此不孝,娘娘对他彻底寒心,才对他的事撒开手去,但也不曾苛待他分毫,反而让他安心在撷芳殿读书,直至就藩。” 这话不仅说得极重,还直截了当地传达了张太后的意思——她不想认这个便宜儿子了,“身世不明”加上“忤逆不孝”的帽子扣下去,几乎就没想让他好好活着。 此时殿上各位阁臣、各部堂官都已忍不住面面相觑,有些养气功夫不到家的,甚至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朱厚照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唔,朕彼时虽然年幼,但其间有些关节朕还是记得的……” 他却未再说下去,而长年浸淫于酒色而略有浑浊的双目投向锦衣卫,“你们查出什么来了?” “回圣上的话,臣等查到的和东厂大体相似,只不过问了些旁的人证物证,调取了一些太医院的脉案,”锦衣卫那人穿着飞鱼服,看起来似乎品秩不低,讲话不卑不亢,对一旁江彬隐含威胁的眼神视而不见,“蔚王绝非太后娘娘之子,因为彼时娘娘根本就不曾有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几个阁臣都满脸错愕,完全未想到竟然要将当朝太后牵连进来,只不知此人到底是出于谁的授意? “多位宫人和太医证实,娘娘自诞下圣上之后便亏了身子,再难受孕。世人皆知先帝与娘娘凤协鸾和,便一直不曾采选,可因先帝子嗣单薄,群臣屡屡劝谏先帝纳妃……” 朱厚炜雍容不迫,然而袍袖下的手指却死死扣着座椅,几乎费尽全身力气才让呼吸和缓,不至失态。 “于是弘治七年二月,乾西四所一夜之间被重重看管,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六月时太后娘娘曾闯入一次,却一无所获,杖责了数个宫人后便自行而去。孰料,十二月初五,最为冷僻的景阳宫却突然传出一声婴啼,再之后,先帝便昭告天下,皇后诞下了皇次子。这些是证词与信物,还请圣上预览。” 有太监上前取过他手中证词、信物,呈由朱厚照过目,后者翻阅一番,缓缓道:“确实不错。” 他看完后,太监又将这些转呈给杨廷和等阁臣,随即传阅至宗人府令,白发苍苍的后者颤颤巍巍地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重重叹了口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厚炜元后嫡子的身份算是彻底保不住了,而倘若不能证明他为龙子,皇室血统被混淆,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之殉葬。 而蔚王朱厚炜,亦将成为一个大明王朝又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 参考孝宗自己的身世,大明时候紫禁城藏个孩子不难23333 第十二章 殿中众人神情各异,毕竟如今太后也不全然无辜,最起码是知情不报,而蔚王本人是否血统不纯、又是否知情,成了当下亟需确认之事。 方才禀报的锦衣卫此时满脸淡漠,置身事外。 东厂那人不知受何人指使,暂未能将蔚王彻底拉下马,却又将太后牵扯进来,此时正懊恼地瞪着锦衣卫,恨不得用眼刀将他扎出一个洞来。 宗人令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此番来主要是行使监察之责,故而只强自压抑惊愕,肃然站在一旁静静观察。 阁臣们连同六部尚书的处境则无比尴尬,在通州时天子并未令他们介入,如今却将他们齐齐叫过来围观这等天家秘辛,心中皆在暗暗叫苦。 不过阁臣们的心态要更加微妙些,毕竟作为内阁辅臣,对社稷江山自有一份责任,蔚王的血统直接关系假使陛下无嗣,他日谁来继承大统,自然不可冷眼旁观,都在凝神细听,同时暗自观察蔚王动作。 因前些年已有准备,天家兄弟在众人中最为镇静,朱厚照难得正襟安坐,目光轻飘飘地在众人面上游移,但有心观察便会发觉十之八九都落在朱厚炜身上,而后者不闪不避,目不斜视地看着脚下地砖,巍然屹立如青山如松柏,果有锵锵环佩之容、挺挺松筠之节。 “既然蔚王并非太后所出,那么彼时景阳宫内是谁,可有彤史作证?你们可查到了?” “当时宫内戒卫森严,在里间伺候的宫人都年过五十,如今除去一两人不明下落外,其余宫人都已亡故。”锦衣卫悠悠道。 “这岂不是死无对证?”宗人令只觉得好笑,蔚王这个月刚满二十六,就藩都已整整十五年,这个时候竟然再来掰扯他的身世,也不嫌迟。 朱厚炜垂眸静思,不知为何,锦衣卫那人禀报后,他心中却是一松,和东厂那人不同,锦衣卫并未一味袒护太后,若说其中没有崔骥征的手笔,恐怕谁也不信。 他就藩日久,在京中未有半点钻营,对内宫的影响力更是微乎其微,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皇兄仍顾念兄弟情义、崔骥征鼎力相助了。 “不过,父皇身世尔等亦是清楚,偌大的紫禁城,就是几个宫女太监藏一个孩子,都不很难,”朱厚照淡淡道,“更何况如有父皇首肯,瞒着太后偷偷诞下孩子,也无不可。” 他这么一说,朱厚炜头皮都有些发麻,立时道:“不管臣身世如何,都不敢与先帝相提并论,请陛下明鉴。” 朱厚照看了眼他瘦削脸颊,“尚未定谳,你仍是亲王,何必如此惶恐,有如惊弓之鸟?” “臣有罪。”朱厚炜说完,忍不住觉得好笑,降生以来,自认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但在堂上这些人眼里,自己的出生,可不就是个天大的罪过? “刘镇元你接着说。”在场诸人不知,其实此人便是后来嘉靖朝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之首,北镇抚司镇抚使。 “不过我们锦衣卫查案向来严谨,从不只听信一面之词,于是臣等挖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当年在景阳宫伺候过的宫人,可无论如何拷问,她都三缄其口,最终只说蔚王生母是一个女官,为了避祸已经在沈阁老的安排下出宫了,去了哪里,她也不知晓。” 刘镇元不愧日后是锦衣卫掌管,即使这么多大人物都目光灼灼地看他,也不见丝毫慌乱,只见他语气不疾不徐,竟还有几分娓娓道来说故事的意思,“按理说到这,线索就断了,可咱们崔骥征崔大人灵机一动,拜访了先帝时高凤大太监的义子,果然在宅邸处寻到一本彤史,只可惜多半缺损,但剩下的几页里,碰巧就记载了一个女官,上面明明白白地记载了先帝临幸她的次数与时辰,最后一次算算日子,和蔚王的生辰很是贴合。而里面还有一句话,说是齐氏暂居景阳宫。” 朱厚炜咬了咬自己的舌,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他没想到这个刘镇元真的查到了齐春柔又当众将她招了出来,倘若真的如前头那宫人所说她有幸出宫,明明可以“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会不会因为自己,导致她再入樊笼,乃至于性命不保? 朱厚照看着却不如何惊讶,“哦?你们可找着她了?” 刘镇元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城千里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朱厚炜松了口气,却听江彬阴惨惨道,“光凭这些东西,恐怕也难以说明什么。” “那彤史上用了先帝的印,难道这也不算么?”江彬权势熏天,兼管厂卫,想不到这刘镇元倒是丝毫不惧。 “须知白纸黑字红印,哪个都可造假。” “此言差矣,难道死去的高太监也会帮着扯谎么?” “可先帝天子之尊,直接采选纳妃即可,为何还要如此偷偷摸摸?” “那宪宗为何那般岁数才有先帝?” “大胆,你可是在诋毁太后娘娘,这可是大不敬!” 本就他二人争执,也不知谁带头加入战局,一时间不知多少张嘴张张合合,满堂尽是争辩之声,朱厚炜还是头次见这阵仗,又想起大明朝堂群殴的光荣传统,只觉脑袋生疼。 也不知朱厚照不爱上朝是否出于这个原因,只见他脸色铁青地取了一旁的如意,狠狠地在案上敲了敲,众人立刻噤若寒蝉,再不敢造次。 “如此僵持也不是个事……”一直不言不语的杨廷和缓缓道,“以臣之见,不如先让蔚王在京中好生休养,过完年节后,再着有司去寻那齐氏,彼时再做计较。” 他这么处置无可厚非,也在朱厚炜意料之中,想着不过是从通州换到京师软禁,已然准备下跪谢恩。 朱厚照显然也如此想,正欲准奏,就听一人高声道:“且慢,臣有要事启奏!” 原先紧闭的朱门缓缓开启,崔骥征立于夕晖之下,光华夺目,而在他身后,还有一娉婷身形正款步向殿内走来。 第十三章 朱厚炜只看了她一眼,便隐约觉得——就是她了。 实事求是,这位齐春柔长得并不如何貌美,也不过中人之姿,可仪态端雅、眉目清朗,可谓娴静犹如花照水、声音笑貌露温柔。 而她一开口,那熟悉的软糯南音,让朱厚炜瞬间想起久别的、此生无缘得往的故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便是母子连心了,在场不少人都暗自想道。 “民妇齐氏叩请皇帝陛下圣安。” 朱厚照叫了起,仔细端详她一番,笑道:“二弟长得与她倒不如何像。” 齐春柔并未偷眼看朱厚炜一眼,只目不斜视地回话,“殿下是孝宗皇帝亲子、陛下亲弟,自然更肖父兄。” 朱厚照见崔骥征仍然立于一边,便道:“鸿轩,人既是你寻到,不如便由你问话罢。” 崔骥征摇头,“骥征位卑人轻、不敢僭越,还请陛下着宗正令细问。” 朱厚照意味深长地一笑,“就你小心,你又非外人,有何不可问的?也罢,便依旧例办吧。”
9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