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知此时此刻,有数骑正快马加鞭,疾驰而来。 打头之人锦帽貂裘、形貌昳丽,眉目间却隐有急切,正是崔骥征。 “今年这般冷,也不知殿下那边炭供得足不足。”周良纵马跟在他身后,看着鹅毛一般的大雪,不无忧虑。 先前曾和他们一同亲历过衡州之围的魏忠武宽慰道,“殿下身为亲王,银丝炭都是有份例的,怎么都不可能挨冻,两位大人关心则乱,且放下心吧。” 崔骥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少废话,赶路。” 周良见他忧色更重,上前低声问道:“大人在担心什么?” 崔骥征蹙眉,“厂卫的人惯了捧高踩低,我怕殿下被他们慢待了。” “不会吧,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周良不可思议。 崔骥征眼中阴霾更甚,“可若是有人特意招呼了呢?” 远远已见行宫,崔骥征却突然翻身下马,将马在一旁杨树上系好,对其余人打了个手势。 众人虽不明所以,可仍是学着他轻装轻息,悄然向前。 越往前,崔骥征的脸色越是难看。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已经感到不对——本该十分静谧的行宫竟然欢声鼎沸,再往前,竟然还闻到了阵阵饭菜香味。 崔骥征目光一寒,再不隐遁身形,一行人大摇大摆步入行宫,竟也未有人把守。到了其中一间耳房外,崔骥征只觉气血上涌,屋内暖意融融,似乎点了上好的炭火,守卫们围坐一桌大快朵颐,他们案上的酒菜极为丰盛,看着根本不像是寻常厂卫该有的份例,而是珍馐玉食,有如王侯。 比如说亲王…… “混账!”崔骥征一脚将门踹开,身后的锦衣卫全都冲了进去,将这帮人拿下。 这帮守卫本以为蔚王会被圈禁到死,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过问,想不到才过了三个月,竟然就引来了锦衣卫的大人物,纷纷告饶的告饶、哀嚎的哀嚎。 崔骥征不再理会他们,快步向朱厚炜的院落中走去,还未进门就觉得阵阵寒气袭来,周良忙不迭用钥匙将门打开,瞬间也愣住了。 院中空荡冷静,满是无人打扫的枯枝黄叶,角落里有块小小的菜地,里面仅剩下几株耐寒的菜藤。 崔骥征穿过院落,推开了朱厚炜的房门,只见案上托盘内,竟然只摆了两三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而天下至尊的胞弟,此时正缩在有些破旧的被褥中,昏睡得人事不省。 崔骥征颤抖着抚上他的额头,果然微微有些发烫,咬着牙笑道:“还不把那帮大爷就地缉拿了,好生伺候着?” 他将朱厚炜背起来,“命人去取殿下的象辂!” 走了几步,崔骥征眼圈才慢慢红起来——那个如南岳巍昂的男儿,竟清减如斯。 第十章 飘飘忽忽,摇摇荡荡,朱厚炜站在一片虚无的空茫之中,一时间有些想发笑,想不到重活一世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英年早逝的命运。 就在他再次动摇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时,眼前的一团迷雾终于散开,身旁的景物流转飞逝,而他像是一个凭空闯入了电影的时空旅人一样,静静地看着旁人的兴衰成败、喜怒哀乐。 他看见了呆呆傻傻的稚童,一直到了两岁都不能言语,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远方,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空壳。而这稚童病重时,他名义上的母亲只来看了一次,见他药石罔效也便撒开了手,这个孩子最终也只换来一场风光大葬和一个亲王爵位。没有多少人真切地为这个孩子悲伤,唯有他的父亲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兄长远远张望了一眼,还有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女官,在偌大宫城中偷偷找了一个最为冷僻之处烧了一把纸,哀哀哭泣了一场。 再之后依旧是孝宗早逝、武宗登基,声色犬马、奸佞横行,依旧有一个贵胄子弟被皇帝抢走了未婚妻,而他却变得偏激冷厉,未至而立,便在一次差事中死于非命,而他的死根本掀不起半点涟漪。 再后来啊,便是历史书所记载的真实,只不过书上寥寥数字,而如今却是浮光掠影一般一股脑灌入他的神识,统治阶级的腐朽昏庸,外族的凶狠残暴,官吏的贪腐肆虐,生民的水深火热,全都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让他头痛欲裂。 而就在这般的痛苦之中,他看见时间线终于到了现代,而在浩瀚的时代沙海中,他竟然看见了微不足道的自己,十分抗拒地又看着自己的人生重来一遭,看着那个已有几分陌生的男人少年得志、青云直上,也看着他官场厮杀、亲友疏离,最终在某个无星无月的暗夜里带着未酬的壮志饮恨凋零。他看着自己的追悼会上挂着“朱云兴同志永垂不朽”,布满鲜花的灵堂里摆满了官方的制式花圈,上面的落款写满了几套班子和各色官吏,看着本不亲近的领导含泪念悼词,看着那些各怀鬼胎的同仁们装腔作势…… 他看着从乡间车间课间,从孤儿院、养老院、福利院里赶来的百姓,看着他们瞻仰遗体时痛哭失声,心里也忍不住一阵阵地发酸,自己在任时,不管是为了政绩还是官声,或多或少还曾留下一些惠民工程,自己走后,会不会人亡政息,还会有人挂念着他们吗? 看着这一张张纯然哀切的淳朴面孔,朱厚炜突然就想到了衡州百姓,想到蔚王府上下,如果自己就这么撒手人寰,谁来为他们遮风避雨? 还有崔骥征,他会被自己连累吗?他会为自己难过吗? 历史进程不可阻挡,帝王霸业终归尘土,到了最后,心头最不舍的,终究还是这些至亲至爱。 如果还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该多好。 我还想为这个世界再做些什么。 极度的不甘涌上心头,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强大的执念和信念化作道道白光,随即又陷入一片黑沉。 “殿下,殿下!” 抽泣和呜咽声不绝于耳,朱厚炜意识昏沉地想着——看来又死不掉了。 “殿下……”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细语,“那么多艰难险阻你都闯过来了,又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若是就这么死于宵小之手,别逼我看不起你。” “蔚王到底如何了?”有人气急败坏,“这帮阳奉阴违的狗东西,到底是谁借给他们的狗胆,敢这么照料亲王?他自己也是傻,只是暂候审问,又不是真的将他落罪了,缺什么少什么,自己不会说?” “既然身子并无很大亏空,只是这几日饿着了,那他为何迟迟不醒?” 明明病人应当静养,可不知为何,周遭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公园里老大爷豢养的八哥。 朱厚炜是硬生生被这些嘈杂的人声吵醒的,勉强睁开眼,就见人影憧憧,也不知谁叫了一声“殿下醒了!” 瞬间头顶围了一圈脑袋,个个都极为殷切地看着他,颇有些国产喜剧电影的意味。 他努力分辨,并不意外地发觉是丘聚、巴图鲁、牟斌,甚至还有多年未见的葛太医,“让诸位担忧了。” “殿下,你吓死奴了!”丘聚哭得整张脸都能挤出水来,“太医说殿下是饥寒交困,才发烧晕厥过去,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殿下!” 这种车轱辘话,朱厚炜压根就懒得听,抬手打断他,“皇兄可曾来过?骥征呢?” 丘聚擦了擦泪,“殿下是崔佥事带回来的,每日晚上他都会抽空来陪殿下,此外,陛下也过来看过两回。” 他边说边与一旁的牟斌对了个眼色,朱厚炜蹙眉,“怎么,还有什么事想瞒着我么?” “殿下刚醒,身子也未大安,还是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 朱厚炜略一算时间,缓缓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明日起都是年节了,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巴图鲁,你是惯不会说谎的,你说。” 巴图鲁为难,但朱厚炜的眼神威势过甚,只好老实答道:“今日上朝要三司会审……” 他小心翼翼地看朱厚炜一眼,似有无限同情,“仿佛是为了殿下的身世……” 朱厚炜愣了愣,失笑,“确实拖了很久了,是该有个说法。” 见就连葛太医都满脸唏嘘,朱厚炜又是好笑,又是窝心,“意料之中,何必长吁短叹?我肚子也有些饿了,快取些汤汤水水热乎的来,万一要召我去问话,我好歹先垫垫肚子不是?” 他如此泰然自若,更让众人难过,看着他用膳时,不少人甚至都流下泪来,让朱厚炜好一阵子不自在。 而朱厚炜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记录在案,很快地送到了阁老们的案上。 蒋冕细细看了,又传给梁储,瞥了眼不远处依旧面容沉静的杨廷和,低声道:“这位殿下也算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了。” 梁储幽幽道:“愿他此番无虞。” 第十一章 朱厚炜所料不差,到了下午,也不管他是不是病体抱恙,有内侍前来宣召,让他即刻去奉天殿。 丘聚帮他穿衣时眼圈都红了,朱厚炜瞥他一眼,“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好歹让我知晓,有个心理准备。” “奉天殿御门听政,也不知为何陛下要如此大张旗鼓,让这么多人一同置喙殿下的身世……” 朱厚炜垂下眼眸,“无非是名正言顺四字。” 要么是从此不再名正言顺,要么便是从此名正言顺。 虽从小托生在紫禁城,但来前朝的次数寥寥无几,自就藩后,更是再未回过京城,如今看着巍峨壮阔的宫宇,想起前世在故宫旅游的情景,竟觉得恍如隔世。 想起先前昏睡时看到的场景,朱厚炜心中愈发笃定兴许朱厚炜本就是朱云兴,朱云兴亦是朱厚炜,只不过两岁的朱厚炜无知无觉、无服之殇,三十岁的朱云兴无心无肝、天不假年,上苍仁慈,才让一场时空折叠后,朱云兴与朱厚炜骨血灵魂都融到了一处,成为大明的蔚王。 朱厚炜微微昂起头,看着烈日落在重檐庑殿顶上,整个奉天殿犹如着了火一般,辉煌得刺眼。 “宣蔚王进殿。” 待太监传呼,朱厚炜微定了定神,一入内便见玉阶最高之处端坐着他的兄长,身旁站着江彬,而崔骥征却不见踪影。而白玉丹陛的两旁站满了身着公服的臣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或善意或恶意的揣测探究,而在对上视线之后又会忙不迭地移开视线,活像多看自己一眼,都会被牵连。 朱厚炜觉得好笑,但好歹还记得不能御前失仪,便只勾了勾嘴角,端端正正地跪在阶下,恭恭敬敬地行礼,“臣朱厚炜恭请皇兄陛下圣安。” 朱厚照的声音从上方轻轻飘来,虽不过数十步,却仿佛有天地之隔,“起,你身子还未好透,且赐座吧。” 朱厚炜确感精力不济,也预感今日会是一场硬仗,未推拒便坐了下来。 “此事干系甚大,先前朕让督察院、宗人府、锦衣卫和东厂一同查实,尔等查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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