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起朱厚炜就不喜饭局文化特别是酒桌文化,这辈子大多数时候自己能做主,便能不饮宴便不饮宴,时人多以为奇。如今被计宗道开玩笑般说出来,不论衡州府还是蔚王府众人均是会心一笑。 朱厚炜也不恼,笑道:“衡州远僻,难得有钦差驾临,当然得好生款待,以谢天恩。更何况,驸马是小王嫡亲姑父,更是怠慢不得。”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众人被雨打湿的官服,“雨骤风狂,咱们也别杵在城门口了,二位长史,颜大人和戴太监便请二位关照。” 说罢,他亲自为崔元掀开象辂车帘,恭敬道:“姑父,请。” 雨势实在太大,崔元也不再谦让,在象辂上坐定,这才得暇仔细打量这位十余年不见的内侄。仔细想来,自蔚王幽闭撷芳殿,自己也只在大行皇帝丧仪时远远见过,后来他冲龄之年就藩,他的名字也只在朝野风议中听过几耳朵。 也正是如此,看到眼前这金质玉相、沉静端美的伟岸青年,又是陌生又是慨叹,甚至还隐约有几分抱憾。 “还未谢过先前殿下赐药之恩,若非殿下千里送药,恐怕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崔元打起精神,最终选了最不出错的话头。 朱厚炜从一旁的暗格内取出备好的姜茶,为崔元斟上,“姑父这就生分了,毕竟是至亲表哥,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蔚王自幼不爱与人交游,想不到却如此细致体贴,又想到这些年朱厚炜经由崔骥征送了不少东西,崔元心中更是熨帖,笑道:“此番你姑母也为你备了一些薄礼,二哥儿也捎带了一封信笺,之后一并交给殿下。” 一听有崔骥征的信,朱厚炜眼睛一亮,恨不得立时将那信拆开,但到底仍记得正事,让车外侍卫离远数米,压低声音道:“姑父可是往南昌去?” 崔元愣了愣,此事虽不算是机密,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断无可能蔚王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殿下如何得知?” 朱厚炜苦笑,“不瞒姑父,宁王招兵买马、违背祖制,包藏祸心、反形已具,不说赴京告御状的阎顺还有御史萧淮,就是江西巡抚孙燧都曾上疏七封揭发。衡州毗邻江西,这些年小王亲眼目睹宁王种种不轨行迹,前年上疏过一次,这两年又向陛下呈了四五封密信,全都石沉大海。故而,此番一听闻是姑父,我立时想到安化王旧例……” “殿下聪敏,”崔元点头,“所料不差。” 朱厚炜蹙眉,“只是我不明白姑父为何不取道浙江,而是绕道湖广……” 崔元眉峰紧蹙,“说来也怪,本来我们确实打算由南直隶转浙江,但刚到应天,便有人来报说是南边山洪频发,建议我们转道徽州,结果还未到徽州,又听闻黟县民变,为求稳妥,便借道殿下宝地。” 朱厚炜听闻只是一笑,“所谓无巧不成书,没有这么多巧合和事端,小王哪里有幸能见姑父?” 不及深谈便到了王府,稍作休整便开了筵席。钦差们万万没想到,王府陈设竟如此简素古朴,菜色虽然可口,但也并非山珍海味,而是寻常富户得见的家常菜式。 好在王府上下盛情款款,传闻中生人莫近的蔚王殿下也破例与民同乐,甚至也行了酒令、说了几个笑话,也算是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晚间颜御史、戴太监等人因避嫌,仍然住在驿馆,而崔元因醉酒、行动不便加上国戚身份,被朱厚炜强留在王府住下。 待安顿好崔元,朱厚炜回了寝殿方打开崔骥征的书信,和朱厚炜猜想得不错,崔元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就料到宁王丧心病狂、必反无疑,若是去呵斥他,恐怕不仅不能让他回头是岸,反而还会将一行人的命搭进去,故而才绕道拖延。 虽碍于父子人伦不能明说,但崔骥征字里行间不无微词,朱厚炜忍不住摇头笑笑,虽然长得颇似乃父,但崔元无论是择主而事还是明哲保身的本事,都是至情至性的崔骥征拍马难及的,难怪能在危机四伏的嘉靖朝如鱼得水。 可相较而言,他还是喜欢崔骥征身上那股岁月都难以磋磨的赤诚。 而若能守护这般的赤诚,他可以不惜一切。 *** 注:这里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对比,颜颐寿是嘉靖初年的刑部尚书,算是大礼议余波的最后一个苦主,详情可搜关键词桂萼、李福达、颜颐寿等;老丈人崔元却是嘉靖皇帝最宠爱的一个驸马,仅仅因为当时出公差去藩地逢迎嘉靖就被封侯,开了当时的先例,争论也非常大,整个嘉靖朝都是荣宠不断。 第二章 牟斌到底做过指挥佥事,第二日钦差们还未起身便将他们的大致的底细报了上来。 “这个颜御史颇为难得,从知县做起,还曾去广西收捕徭贼、平叛土官,后来又累迁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让他来讨逆再合适不过,朝廷此番选人倒是不错。”朱厚炜看着他的仕宦经历,“也就是说颜御史也是弘治三年钱福榜出身,是靳长史的同科?昨日他二人竟然都未提及此事,有些奇怪,” “虽是同科,但颜大人是一百多名,靳长史是探花,不熟稔也是正常。”牟斌补充道。 朱厚炜倒是理解,靳贵更像是个传统文人士大夫,更醉心于治学,对政务和官场都是兴致缺缺,而这个颜颐寿却是个实干派,更擅长剿匪提刑、保境安民,二人虽都是中正之士,却也未必投契,“这个赖太监呢?” “做过司礼太监,参与过邹平王案的调查。” 朱厚炜满脸茫然,大明宗室极多,他连亲王都只能记得大半,郡王更是不认得几个。 牟斌估摸着他不知,好心解释道,“就是那个触犯会典,废长立幼,将王府内助奏报为继妃的。” “此外,”牟斌想起先前朱厚炜命自己查过高凤,犹豫着开口,“当时大太监高凤的丧事,便是这个赖太监主持的。” 又是高凤? 朱厚炜将此事记在心中,笑道:“辛苦你了,现在宁藩是个什么情况?” “招兵买马、锻造兵器,对了,十四日是宁王四十四大寿,听闻要大摆筵席。” 朱厚炜冷笑,“不逢五不逢十,算什么大寿?他直接说是万寿算了。” 沉思片刻,朱厚炜缓缓道:“按照礼制,亲王大寿,藩地大小官吏都得入府贺寿,那时候朱宸濠定有动作。” 他已是一句宁王都不肯叫了。 牟斌忧虑道:“倘若他起兵,江西周遭各省甚至长江以南都将置于兵锋之下,衡州亦是如此,还请殿下早作准备。” “准备?藩王无故不得出城,你也看见了,我连城门都轻易出不去,出逃显然不行,我也不屑。”朱厚炜苦笑,“只是永乐后,王府护卫不断缩减,如今可用之人也不过数百,要是反击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看宁王是集中兵力北上,还是会攻打衡州。” 牟斌称是,又听朱厚炜道:“此时正有山洪,若是能将衡州与江西交界之处如炎陵、茶陵等地的道路或是桥梁毁坏,是否能延缓叛军攻势?” “可要和当地官府知会?” 朱厚炜摇头,“不必,此事只能挑选几个可信之人偷偷去做。此外,交给你一件要紧事,你去寻巴图鲁,先将府内诸位大人的家小好生安顿,免得到时候兵荒马乱,有什么顾不上的,我也不好向大家交代。” “殿下安排得是,下官即刻去办。” 等到崔元等人起身时,朱厚炜又以雨势未减、道路泥泞为由,又留了他们一日,结果当日却听闻赣西山贼作乱,竟然将衡州以东的官道全都烧毁了。 “这……”颜颐寿蹙眉,“可有别的路?” 崔元亦道:“这些官道若是抢修,何时能修好?” 计宗道一个头两个大,“从另一条路绕过去,可能还需二十天方能到南昌;若是修路,如今洪涝水灾,百姓都在抢收粮食,民夫恐怕难以征调。” 朱厚炜蹙眉,“小王本不该插手政事,可如今民生本就艰难,又是这等特殊时候,切莫激起民变。” “还请驸马都尉决断。”一直沉默不语的赖义道。 崔元沉吟片刻,“皇命在身,不能再等了,我们快马加鞭,就算绕些路也不会耽搁太久。” 朱厚炜、计宗道又按惯例挽留一二,但崔元等人心意已定,便也作罢。 朱厚炜再度送崔元至城门,“姑父慢行,千万珍重。” 崔元笑着应了,“若是殿下日后入京朝贡,务必过府一叙,好让你姑母见见你如今的样子,也让大哥儿谢过你救命之恩。” “姑父客气……”朱厚炜还欲寒暄,手中却被崔元塞入一张字条,不动声色地放入袖中,恭恭敬敬地送崔元等人登车离去。 待上了自己的象辂,朱厚炜方将那字条打开,上头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书“少小离家侍禁闱,人间天上两依稀”。 略一思索,朱厚炜心里猜想这字条怕是永康大长公主所书,至于这句诗暗示什么,看起来像是一个宫女的宫怨之作,难道自己的生母和孝穆纪皇后一般,也是一个宫女? 想了想,回王府后他还是将丘聚叫了过来,将字条给他,“查一查这诗是何人所写?” 丘聚微微一愣,“不必查了,臣恰好知道。” “哦?”朱厚炜有些讶异,“你打小不爱读书,竟然还会背诗。” “咱们撷芳殿在殿下督促下,谁不识得几个字、念得几本书?”丘聚谄媚道,“不过内廷知道这首诗也实在没什么奇怪的,这诗是沈阁老所作。” “沈阁老?”朱厚炜觉得很是陌生。 “沈阁老是个女官,英宗年间入宫做女秀才,到孝宗朝时已经是女官最高品秩正五品尚仪,所以大家尊称她一句阁老。那时候宪宗皇帝想收其为妃,被她以‘臣本江南儒家子’推拒了。对了,她还负责教导皇子读书,从前先帝、兴王几个兄弟也曾蒙她教导。”说及此处,丘聚低声道,“提及此处,臣刚得到消息,兴王殁了,刚向朝廷请旨请立世子朱厚熜为新一任兴王。” 该来的总是要来,朱厚炜心烦意乱,只淡淡道:“毕竟是我的叔父,待朝廷的消息正式传来,王府上下依例守制便是。对了,这沈阁老年岁不小了?” “过世时也是花甲之年了。” “她可有什么亲近的女官?宫内不是喜欢收些义子养女之类的?”朱厚炜感到自己已经非常接近问题的真相,声音都有些艰涩。 丘聚仔细回想一二,一拍大腿,“是的,她从前做司籍时收了个小女官做义女,孝宗年间她做尚仪时她义女便接替了司籍之位。” “她叫什么?”朱厚炜急道。 丘聚被他吓得差点忘了,“她……她……她叫……好像沈阁老还有一首诗,嵌了她的名字……”
94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