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端着药掀开帷幕,不由得一愣,只见朱厚炜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冷冽,“什么药需要你亲手给寡人喂下去才放心?” 那人费了好大力气忍住颤抖,手指紧紧扣着药碗,哑声道:“既然已经被殿下识破……” 说罢,那人欺身而上,不管不顾周遭的动静,强行便要将药灌下。 朱厚炜自是反手抵挡,他自幼谙熟弓马,眼前这人虽是站着,也无法轻易将他制服。 “寡人如何待你,你心内有数,邵宸妃和兴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朱厚炜声色俱厉。 “正因为殿下对奴不错,才给殿下喂这个药,喝下去之后无知无觉,堪称这世上死法中最痛快的一种,这正是奴出于这些年的情分为殿下考虑,殿下何必负隅顽抗、不领情呢?” 朱厚炜冷笑,“引颈就戮?就算寡人答应,你要不要先问过他?” 剑光一闪,有如雷电。 第十四章 原本幽暗的室内霎时灯火通明,李芳端着碗站在原地,脖子上架着一把短剑。 崔骥征冷冷地看着他,“当着锦衣卫的面谋杀当朝亲王,谁给你们的胆子?” “你……你不是已经回京了?”李芳惊愕不已地指着崔骥征。 朱厚炜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你虽非打小跟着我,但时间也实在不短了。哪次骥征与我话别,是空着手回去的?” 崔骥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殿下还有心思说笑?活像每次我见殿下都是为了打秋风似的。” “你们为何不怀疑丘聚?”李芳咬牙问,手中碗里的汤药微有涟漪,可见他远不如看起来这般镇定。 朱厚炜淡淡道:“不错,其实一开始我怀疑的确实是丘聚,毕竟你们埋了那么多线,目的也就是要将嫌疑引向他。可后来我转念一想,若我有那个本事安插钉子,那我为何不安插一个有来路的,安插一个来历不明的不是无端惹人猜疑么?” “后来又想起殿下在应天遇刺,根本不像是宁王的手笔,反而有些兴王府的味道,刀剑无眼,你为殿下受了一身伤,最后致命伤却没有几个,当时觉得是你命大,如今看来恐怕早就串通好了吧?”崔骥征左手持剑,右手用折扇将他手中的碗打飞,“一场不成功的刺杀换取殿下的信任,这笔买卖倒是划算。” 朱厚炜轻声道:“丘聚虽然贪财好利,可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明白背主会有什么下场,更明白他和我的利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况他到底和我一起长大……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说服我,倘若你是有把柄或是家人在对方手上,或是欠了什么人恩情,我便饶你一条命,放你离去。” 崔骥征不苟同地看他,低声道:“他恐怕知晓王府不少事,就这么放他走,恐怕后患无穷。” 朱厚炜摇头,“我蔚王府行事从来光明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尽管去说,不妨事。” 李芳面上带出些许笑意,却比哭还难看,“殿下永远都是这般以己度人、宽宏大量,看起来什么都不争,私底下天文地理、士农工商无一不学、无一不精,看起来恪守本分、不与朝臣结交,但却广结善缘,和费宏、王守仁都关系匪浅,这难道不是矫情自饰、所图甚大吗?” “从前看你拙于言辞,如今看来在内书堂学的不错,若我不识得殿下,恐怕也要被你说动了。”崔骥征目光死死盯着他,“你也不过是个弃子,殿下又愿饶你不死,是否还要为了背后之人冥顽不灵,你可要想清楚。” 李芳惨笑一声,“方才殿下也说背主之人没有什么好下场,奴哪里还敢活着?” 说罢便要咬破口中含着的毒药,崔骥征北镇抚司出身,自然对这些伎俩一清二楚,哪里会让他如愿?出手如电般卸下他的下巴,将嘴里的毒药取出。 “术业有专攻,殿下赌输了。”崔骥征扬了扬眉,“人我便带走了,承让。” 先前二人打赌,猜这李芳是否会念及旧情、弃暗投明,不料这李芳既下得了手,也顽固地不肯投诚,让朱厚炜的一番好意成了笑话。 朱厚炜垂首,不辨喜怒,“愿赌服输。后会无期。” “殿下虽穿了护甲,到底还是受了伤的,其余事交给我,殿下且好生休养。”崔骥征见他面色发白,忧虑道。 朱厚炜勉强笑笑,“今日事、今日毕,此事处置不好,我又如何能安枕?” 崔骥征叹了声,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臂,押着李芳先告退了。 蔚王府的烛火亮了一整夜,锦衣卫来往穿梭,下人们进进出出,气氛从未有过的肃穆紧张。 第二日,王府少了许多熟悉的脸孔,也多了一个大病一场的蔚王。 “殿下这病,三分是因箭伤,三分是近来受了风寒,还有四分是忧思过重……”孙清对靳贵解释。 “什么忧思过重,不就是被气出来的。”靳贵前日被朱厚炜吓了一跳,看着也颇为憔悴,说话也没好气。 孙清叹息,“说来也是咱们的失职,不查不知道这王府漏得像是筛子一样。咱们只教了殿下仁者大道,却忽略了那些权谋心术。” 靳贵摇头,“本以为做个藩王便可逍遥自在一世,想不到还要陷入这些蝇营狗苟中去。” “幸好崔小公子在,不然不知我们要被这些人蒙骗到什么时候。”孙清心有余悸,“只是这些人背后是谁,又是为何要这么处心积虑地谋害殿下?” “殿下起身了,等着二位长史呢。”丘聚从外赶回,面对王府惊变也是惶惑不安。 二人进去,就见朱厚炜斜靠在外室的罗汉榻上,胸口似乎仍缠着绷带,头上盖着一块浸了水的罗帕。 “二位先生免礼,”朱厚炜声音很轻,“小王病体昏沉,便不给先生们回礼了。” 靳贵一见他这样,原先的火气更憋不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为何要以身涉险?既然早知那李芳有些问题,为何还要亲身来试?” 朱厚炜苦笑,“中箭之事是我托大了,未想到那弓、弩竟如此厉害,护心镜加上护甲都拦不住,好在也只是皮外伤。至于李芳,我原先是想再给他一个机会的,假使他迷途知返,也能再套出些有用的情报来。如今看来,只有锦衣卫能撬开他的嘴了。“ 他敛去笑意,神情庄肃,“不瞒二位先生,如今小王可谓危机四伏,不论是宁王府、兴王府,皇上身边的江彬、钱宁,甚至包括太后太妃,都要小王的性命。 这几句话信息量大大,新贵和孙清当即愣在当场,旁的也便罢了,这太妃和太后又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太后,对着亲生儿子下手更是亘古未闻。 “其中曲折,我不方便明言,但从此之后,我蔚王府上下要更加谨言慎行,既不能授人以柄,更不能让旁人有机可乘。小王年轻不晓事,二位先生务必要帮我!” 新贵孙清惊骇之余,自然满口答应。 正说着,门忽而开了,崔骥征站在门口,略有些尴尬,方想起来行礼。 这些时日他和朱厚炜随便惯了,却不想让从前的老师看了个正着。 朱厚炜却直接招了招手,“骥征,来。” 崔骥征抿了抿唇,低声道:“招了。” 第十五章 朱厚炜一看他神情,不由得蹙眉,“难道不是邵宸妃?” 崔骥征摇头,“是太后。” 靳、孙二人颇为震惊,朱厚炜略一思索,心里知道张太后失去丈夫,名义上的两个儿子又都和她失和,极有可能会被人乘虚而入,用现代的术语可能被传销洗脑甚至pua,在他们的指使下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这么看来,原先邵宸妃是一直想隐没在幕后的,但仍是被我们怀疑,既然李芳已经清楚我们对于丘聚的怀疑,自然也能想到我们已经关注到了邵宸妃,”朱厚炜缓缓开口,“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李芳确实为张太后所指使,可其间未必没有邵宸妃的影子,比如李芳实则邵宸妃安插到张太后身边的钉子,其二,李芳是在栽赃,利用我与太后的龃龉,进一步挑拨离间,脱去邵宸妃的干系。” 他对邵宸妃的猜疑可谓异乎寻常的坚持,靳贵和孙清都是弘治年间入朝,并不清楚成化年间易储之事,心里均是惊涛骇浪。 崔骥征点头,“不瞒殿下,其实我也更倾向于第一种,而且我又对其余奴仆进行了拷问,发觉有些老奴早在太后入官前就已经在官中侍奉,被太后收服的可能性极小。” 他顿了顿,显然还有一些官闱密事不曾吐露,靳贵二人当机立断地告退了。 此事看来确实过于机密,乃至崔骥征上前几步,低头附在朱厚炜耳侧,朱厚炜见他站得难受,干脆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崔骥征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双手撑住才没压到他,“殿下还未大好,也太不小心了。” 也不知为何,明明两人多年只见寥寥数面,可那种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的熟稔一直都在,好像只要看着对方、哪怕闻着对方的味道都觉得莫名安心,崔骥征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好,压低声音道:“那老奴交待,说张太后出阁前曾落水一次,幸而被张延龄救上了岸,从此就落了个宫寒的毛病…因殿下生在腊月,这老奴原先在坤宁宫洒扫,她非常笃定在太康公主和殿下生辰前,太后的月事带一直在更换。至于陛下,她那时还未入宫,便不太确定了。” “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太康公主病重后,走得非常仓促。” 朱厚炜缓缓道,“虽然记忆不甚清晰,可我记得太后确实殊无哀色。” “更为关键的是,太康公主死后三日内,曾经殉葬过宫人,”崔骥征小心翼翼地看朱厚炜的神情,“我曾听娘亲说过,太康公主比殿下只大了约莫一岁,若是一母所生,未免有些勉强,彼时娘娘岁数也不小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我和皇姐的生身母亲很有可能在那时被殉葬了?”朱厚炜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由另一个人发出一般。 崔骥征艰难道:“只是一种可能,但你看郑金莲或是王女儿却只是发落去浣衣局,未必…” “父皇走后,你觉得太后容得下他们么?”朱厚炜讥讽一笑,“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么重情重义、容不得旁人,子嗣又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别人为他们的深情陪葬?我若是皇兄,我也做不到和杀母仇人母慈子孝,相见争如不见。” 崔骥征伸手将他头上的罗帕拿下来,又摸了摸他额头,发觉热度仍在,蹙眉道:“那些宫人的名单,我已派人去查,想来最多一月便有消息。怪我和殿下说这些有的没的,殿下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朱厚炜蹙眉,“后宫水深,又是内侍的地盘,不论邵、张均是树大根深,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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