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工事确实巧妙,只是建造起来需不少时日,还得征调民夫。”靳贵蹙眉。 朱厚炜自己从身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头全是银票,“这些家当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先将王府庄田的庄户尽数调来,定然还是不够,再张贴告示,凡是愿为蔚王府做工的,一个时辰二十文,若仍是不够,再请计知府调度,抽调朝廷的民夫。时不我待,我要万名民夫尽快修完,越快越好。” “这……”众人面面相觑,但见他神情凝重,心道兴许事态确实严重到了如此田地,便纷纷领命。 朱厚炜踱步至殿门,看着如注大雨,他的侧脸映着雷电闪光,有如南岳峻屹巍峨,令人不敢逼视。 “寡人既在,谁都不要妄想往西南一步!” 第五章 宁王并未被那檄文影响,显然也打了王守仁一个措手不及,可他很快也便调整了方略,连同吉安知府伍文定,在江西整顿出七八万人的散兵游勇,并派人前往南昌张贴布告,诈称朝廷有数十万大军即将前来平叛云云。 人一忙起来,只觉时日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南昌惊变已有半月,牟斌是一点消息都无,宁王却已沿长江而下。南康、九江的知府望风而逃,安庆知府张文锦倒是个耿介不屈的忠臣,可因此番宁王并未如原先历史走向一般耽搁二十日,张文锦得到消息时已经太迟,根本来不及组织兵马、囤积粮草,宁王便已杀到了安庆城下,他只能靠着城中不到一千守军殊死抵抗。 张文锦带着人在城门痛骂宁王,换来的却是一声轻蔑的冷笑。饶是安庆城易守难攻,面对十八万精锐,只支撑了短短三日也便城破,张文锦自刎殉国,而他的绝笔信被一老兵藏下,留待他日呈交朝廷。 这一切朱厚炜并不知晓,他正耐心地组织衡州上下修建壕沟。这本不是藩王的分内之事,而当地官府见蔚王多管闲事,也乐得让他出钱出力,权当赚了个大便宜。 朱厚炜每日均亲自前往工地视察,见工钱给足、井然有序,也便放下心来,兴致上来,还亲自和工匠一同布置陷阱,每日都四更天出门,直到天色昏沉回府。 七月初一那日,朱厚炜在城西看着民夫削去山壁,忽而心头一动,转头一看,有十余骑在百米之外,打头的春衫轻薄、面如好女,不是崔骥征又是谁? 众人还不及下马,就见一身短打、甚至还赤着脚的蔚王迎上来,牵着崔骥征的缰绳道:“你怎么来了?” 崔骥征见他清隽面庞因欣喜而染上几分亮色,忍不住也弯了嘴角,翻身下马,象征性地行礼又被朱厚炜托住,“参见殿下!” 大雨未歇,他又不眠不休赶了数日的路,溅了一身的泥点,好在朱厚炜更是浑身泥土,倒是谁也不必嫌弃谁。 二人对视良久,朱厚炜才松手,“未想到这么快又见到骥征。” 他扫了眼崔骥征身后骑士,崔骥征笑道:“都是北镇抚司的兄弟,过命的交情,很信得过。” 朱厚炜细细打量他,见他仪态舒展、神情放松,也跟着松了口气,“骥征既在眼前,姑父应是有惊无险?” 崔骥征极为郑重地拜了拜,“多谢殿下派牟千户相救,我等在九江城外碰见他们,三名钦差均安然无恙。本来我该亲自护送家父入京,无奈差事在身,便请牟千户代劳,未曾请命便差使了殿下的人,请殿下恕罪。” 朱厚炜正色道:“其一,牟千户本就是锦衣卫,与你有同袍之义,可不是看了小王的面子,其二,姑父一行是钦差,又从衡州绕路离去后遇险,出于公心,任何人都应出手相助,其三,先前我便说过,我所有的人财物,你皆可自由调度。故而,此番我实在当不得一个谢字。” 他伸手将崔骥征发上沾上的一点泥水拂去,柔声道:“何况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崔骥征抿唇笑起来,“再说下去便肉麻了,你我的交情,确实不必如此。实不相瞒,我从吉安而来。” 朱厚炜一听,精神一振,“如何?王伯安可有退敌之策?” 崔骥征刚想回答,便打了个喷嚏,朱厚炜摸了摸衣襟,本想把自己的衣裳解下给他,却发觉因天气酷热,自己穿的比他还少些,便道:“纵是再忙的差事也不急于一时,还请诸位大人往王府小憩。” “殿下美意心领,然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鸿轩兄一人入府便是。我看殿下置办的几间小宅便是不错,费太保住得,我等就能住得。”一英俊少年笑道,显然是崔骥征心腹中的心腹,竟然连费宏之事都一清二楚。 崔骥征见他打量此人,一抚额头,“我竟忘了向你介绍,这位是周良,其祖母为重庆大长公主,也是你我的表弟。” 姑母们勉强能分清,姑祖母朱厚炜压根就未见过几个,但也热情地见了礼,又见崔骥征从怀里掏出数两银子:“也罢,我还有要事向殿下禀报,兄弟们自去买些酒菜,好生歇下。” 朱厚炜按住他手,对身后内侍一递眼神,“在我的地界,骥征还要请酒岂不是打了我的脸?” 崔骥征从善如流道,“还不谢过殿下?” 内侍已很有眼色地备好马车,又将崔骥征的马牵走喂食,朱厚炜笑意盈盈地邀他上车,往王府去了。 一锦衣卫咋舌道:“听闻蔚王殿下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王,如今看来和传闻大相径庭啊。” 周良同为国戚,自然知道些根底,“你懂什么,崔佥事从前就是蔚王的伴读,蔚王幽居撷芳殿时,还在里头陪过一阵子,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同窗之谊再加上亲戚之情,天下还有比这更铁的交情么?之前在应天我就见过,蔚王遇袭那日,前一刻还杀气凌云,一看到咱们大人,立时春暖花开了。” “也是,看他从来不叫咱们大人的表字,都是骥征骥征的。” 且不论属下们如何在背后编排上官,二人回了王府沐浴更衣,正好赶上午膳,熟稔至此,自是不必讲究食不语的规矩,崔骥征边挑鱼刺边道:“不瞒殿下,陛下恐怕刚刚才知晓宁王反叛的消息,因为各级官吏上报的都是‘江西有变’之类语焉不详的折子,如今哪年没一两次民变?朝廷看到这样的折子,根本不会在意。” “江西周边官吏受宁王贿赂久矣,更何况战况不明,还想观望,如朝廷赢了,他们尽了上报之责,宁王胜了,他们也曾帮忙糊弄朝廷,如此不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朱厚炜冷声道,“奸猾至此,妄读诗书、妄沐皇恩。” 崔骥征冷笑一声:“皇恩?” 朱厚炜知他不喜朱厚照,也有些理亏,干笑道,“你领的到底是什么差事?” 崔骥征放下碗筷,“说来话长。” 第六章 “先前离开衡州后,我并未回到京城,而是去了应天,不料在应天时听到消息说宁王反了,又想到家父兴许正在南昌,便赶紧往江西去。”崔骥征蹙眉,“我到九江城时,九江知府刚刚献城,正是忙乱之际,我带着弟兄们混入城中,发现他们仍在衙门,尚未被知府送去叛军邀宠。亦是在此时,我看到了赣南巡抚王守仁派去的信使,此人被人追杀,已奄奄一息,此时我才知晓先前那么多消息,要么不信不实,要么就是干脆送不出去。于是我便兵分两路,一路随我去吉安,一路护送钦差和信使上京。” 他说得口渴,许是这段时日和其他锦衣卫不讲究惯了,竟随手抓了一旁的茶盏灌了一口水,温润的茶水下肚方觉得不对,手中瓷器细腻光滑,竟是朱厚炜惯用的宣德白坛盏。 朱厚炜哪里会在意这个,见他毫不见外竟然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又帮他添上些茶水,“你见到王伯安了?” 崔骥征点头,“吉安那边虽然忙,却不见乱象,王大人和知府伍文定一同见的我等,随即王大人便道此番叛军比他想象得厉害,光是偏军就能拿下九江和南康,他怀疑宁王身侧的谋士已不是李士实等人,而是另有高人指点。” “不论是谁,此人确实高明,也不知京畿防务如何。”朱厚炜蹙眉。 “天子本就是镇国公大将军,殿下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崔骥征嘲讽一笑,眼中却不无忧虑,“王大人告诉我,探子查明攻打九江的偏师已跟着宁王的主力精锐北上,可攻打南康的偏师却隐遁入山林之中,极有可能向西而来了。” 朱厚炜苦笑,“也不知这高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奸猾狡诈。可知偏师约莫有多少人?” “至少有两万余众,衡州城有多少守军?”崔骥征反问。 朱厚炜已经笑都笑不出来了,“至多一千。” 崔骥征蹙眉,“敌我悬殊至此,不如我护送殿下出城北上,待援军来了,再做计较?” 朱厚炜缓缓地摇了摇头,“昔日太、祖皇帝设藩,便是为了使各藩王拱卫社稷、各藩国成为朝廷之屏障,我如何能弃城而走,弃我的子民于不顾?天子既能守国门,亲王也要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崔骥征叹了声,“我就猜到你会如此,你我兄弟一场,所以来陪你同生共死了。” 朱厚炜活了两辈子,此时才知晓情窦初开的滋味,若是单纯的兄弟,听闻此言怕是豪情壮志、热血沸腾,可对方是自己倾慕之人,便只会担心对方安危,希望对方平安。 “你身份敏感,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朱厚炜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跟着你的锦衣卫也都是勋贵子弟,若在衡州出了什么岔子,回头我不好交待。”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们这些锦衣卫和挂了个空衔的那些不同,平日里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惯了,没这么娇气。”崔骥征杏眼斜挑,“怎么,殿下是看不起我?” 心情激荡,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抱住他,“那你要答应我,若是城破了,我被俘或是被杀,你千万不要流连,直接回京师报信,请皇兄为我报仇。” 他身上并无寻常王孙公子浸染的香气,而仅有淡淡的皂角和草木的沁香,崔骥征回抱住他,觉得长久以来心头的迷茫和疲惫慢慢淡去,曾经的摇摆不定也慢慢变得坚定不移。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细雨,轻声道:“殿下这么好的人,理应有天命护佑。” 既已知道敌军来犯,朱厚炜再不敢大意,不曾午憩便急召衡州地方官府,主要是知府和都指挥使,一起探讨守城退敌事宜。 幸好这些年王府和官府自有默契,也都不是奸佞之辈,很快也便达成共识——死守衡州。 朱厚炜又出了千两银子招募民夫,官府也出了不少衙役帮助修筑壕沟,此外,开始派人往西筹措粮草,预防敌军围城,粮食吃紧。农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试着拿起刀枪棍棒,武器不够的,还有镰刀锄头,农妇们纷纷挑起家中的重担下地干活,不让田园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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