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崔骥征困意袭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睡着了,朱厚炜看他的姿势不舒服,怕他咯着,便用手拖住他的头。 触手是柔软青丝,朱厚炜想了会正事,禁不住又看着他的脸发起了呆,自认为聪明两世,如今才发现在感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榆木脑袋竟然过了十年才开窍,对象还是自家表弟。 不论伦理和政治,单从情感角度看,崔骥征对王小姐久久不能忘怀,大长公主府又一直在为他相看,他会回应这份感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况,自己对他,目前也只是对发小的依恋、对强者的欣赏、对美男子的欲念,未必就是什么至死不渝的深情。不论是朱厚照还是朱佑橖,他们的欲望和爱情造成的悲剧,难道还少吗? 难道皇帝的欲与爱,就比旁人的一生都要高贵吗? 朱厚炜静静地看着崔骥征,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崔骥征对同性之情的看法,倘若他不能接受,自己便甘于停留在好友的位置,离得远远的,如此便无有丑恶嫉妒,无有挂碍恐怖。倘若他可以接受…… 崔骥征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皱一皱眉,嘴角下撇,也不知在梦里又在查什么案子,外人只看到锦衣卫的绣春刀、飞鱼服,看到锦衣卫无限扩张的权力,可谁又知晓其间的辛苦? 崔骥征醒来时,已是暮景残光,朱厚炜正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让自己枕着他的手,他本人却双目紧闭,烧得昏睡过去。 崔骥征吓了一跳,又不敢挣脱开,只好喊丘聚叫郎中。 郎中目不斜视地看了脉,只说蔚王是焦心劳碌、风邪入体,又开了副方子,煎药去了。 “原先我打算明后天就走,如今殿下身子尚未康复,我还是多留三四日。”崔骥征好不容易将朱厚炜的手挪开,起身正了正衣冠,对丘聚道,“我有几件事不明,不知你可否帮我去打探一二。” 丘聚是何等聪明的人,打小便知崔骥征在蔚王那里的份量比起皇帝都不差,自然满口答应。 崔骥征走到案边,随手挑了支狼毫,洋洋洒洒写了数行,吹干墨迹,又取了片金叶子一块递给丘聚。 丘聚笑眯眯地收了,“每次一见公子,殿下都会开心许久,这次好像也为二公子亲手做了……” 他卖了个关子,作势打了自己一巴掌,“不可说不可说。” 看着他滑稽离去的身影,又想到朱厚炜,崔骥征忍不住笑出来,幽幽道:“恩深义重,何以为报。” 第十六章 崔骥征的门路果然很广,朱厚炜烧退时,一份殉葬的名单已放在他的面前。 “英宗时不是废除了宫廷殉葬么?我依稀记得就是父皇薨了的时候,也未有宫人殉葬,为何一个公主还需要宫人殉葬?” “此事秘而不宣,知道的人甚少,估计对外还是用了慎刑司的名头,”崔骥征今日穿着麒麟服,雄姿英发,像是不世出的名剑,“不管如何,我猜测太康公主的生母八成就混在这些宫人里,至于殿下那时候仍在养病,也不知是否会因此对殿下的生母开恩。” 朱厚炜摇头苦笑,“其实真相如何,我已经不在意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已是上天最大的惩罚,就算知道是谁,就算她还活着,我也不能相认,孝顺她哪怕一天。” 崔骥征见他笑意凄楚,也跟着怆然起来,“殿下节哀,如今看来,除去先帝、张太后和她的亲信,兴许还有邵宸妃,无人知晓殿下生母的身份。” 朱厚炜沉吟一番,“何不差遣几人去高凤的宅子查探一番?” “这也是一条路,”崔骥征低声道,“殿下放心,待我回去,一定将此事查个清楚。” 朱厚炜摇头,“查不到也便算了,到底是阴私之事,免得将你拖下水。不过我确实有件事要求你相助……” 说罢,他对崔骥征长揖在地,将后者吓了一跳,同样长揖下去,“殿下吩咐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朱厚炜低声道:“皇兄身边群贼环伺,不论是后宫,还是他身边的那些奸佞,都想要他的性命。坦白说,就是杨廷和其人,我都有些摸不准,至少他收受过宁王的贿赂,难保他和其他藩王没什么勾连。” 崔骥征神情冷峻,不发一言,像极了一尊玉人。 朱厚炜硬着头皮道,“在这世上,他是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崔骥征盯着他看,“他若是有个好歹,兄终弟及,难道殿下一点都不动心?” 朱厚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九五之尊、君临天下,哪怕是个民夫都会心动。可我曾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做一个好皇帝要宵衣旰食、夙夜在公,要内圣外王、圣人忘情,要舍小我成大我,扪心自问,这些我能做到么?” “你这么想,”崔骥征勾起唇角,“那说明你就绝不会比上头那位做得差。” 朱厚炜知道在明朝这些士大夫里,朱厚照荒唐至极,他的武德也从来入不了这些文官的眼,就是他本人也难以昧着良心说朱厚照是个好皇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若是皇兄有子嗣便好了,兴王也可歇了这个心思,也省得我自证清白。” 崔骥征低头笑笑,“护卫皇帝本就是我锦衣卫分内之事,我答应你便是。先前我听丘聚说,殿下近来又有大作?” 朱厚炜佯怒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这些道理都不懂,我看他内书堂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崔骥征笑得眼晴都弯起来,“我看他忠心得很,生怕你忘记给我,便让我这个惯了打秋风的泼皮亲自来讨。” 朱厚炜看见他笑便心里欢喜,心中暗自想,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喜怒哀乐不由自主,如此看,得到不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何时启程?” 崔骥征一叹,“明日,不能再迟了。” 朱厚炜点头,“明日送你时给你,你到路上再打开。” “莫不是什么锦囊妙计吧?”崔骥征说着说着便不笑了,低声道,“说起来从幼时起,一直是殿下以礼相赠,我鲜少回礼。如今看来,真是失礼之至。” 朱厚炜将那块暖玉从衣襟里取出来,“我送的也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比起骥征送的这块玉,相差不知凡几。何况我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这些物什,你不嫌累赘,我高兴都来不及。” 崔骥征打开手中折扇,看着扇面出神,“金银玉器,寻常得之。御赐之物,也不过焚香礼贡而已。可友人一腔心意无价,天上地下,有何可匹敌的?” 他这话虽然僭越,可情真意切,在朱厚炜的耳中有如仙乐,让人飘飘然不知所以,一时间竞有些舌桥不下,“喜欢便好。” 第二日刚过四更,崔骥征便率锦衣卫回京复命,朱厚炜一直送到衡州城门,再走一步便要违制了才作罢。 “殿下不送。”崔骥征在马上遥遥拱手,“后会有期,珍重。” 朱厚炜点了点头,“山长水远,珍重。” 直到一行人身影再看不见,丘聚才壮着胆子问,“殿下到底送了二公子什么?” 朱厚炜瞪他一眼,“要你多事,回吧。” 崔骥征晚间在驿馆歇下时终于得空打开朱厚炜那盒子,不由得愣了愣,里头并无那些精巧器物,也无珠玉宝石,而是满满当当的药材,从虫草雪莲到老参灵芝,每样数量不多,但应有尽有。此外,还有数个瓶瓶罐罐,打开一看全是止血生肌、清肺解毒的药丸,旁边还有几张宣纸备注了功用、禁忌和配方。 崔骥征轻轻盖上盒子,走到窗边,正好看见一只大雁从圆月中穿行而过,隐遁在彩云之中。 与此同时,朱厚炜在院中设一小席,请唐寅赏月。 “殿下身子可大好了?”唐寅斜靠着椅背,惬意地饮了一口湖之酒。 “七七八八已好得差不多了。”朱厚炜见他气色甚佳、眉宇间的萧索也已散去,很是为他高兴,“这段时日忙于琐事,冷落了先生,小王满饮此杯,权当赔罪。” 唐寅起身,按住他的手,“殿下玉体欠安,还是少饮酒为妙。” 嗜酒如命的唐寅竟然会劝人少饮,朱厚炜啧啧称奇,从善如流地放下杯子,“先生也要记得善养自身,延年益寿才是。” 唐寅笑着应了,看着天上明月怔怔道:“这些年在王府,殿下待草民甚厚,好似先前的颠沛流离、贫苦无依是一场梦,可有时我又在想,有没有可能如今的太平光景才是一场梦,睡着睡着就醒了呢?” 朱厚炜安抚道:“先生尽管放心,小王定会护得王府上下周全,断不会让先生有黄粱一梦之叹。对了,先前请先生做的那首小词……” 唐寅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双手奉上,朱厚炜一看却是闻名后世的那首小词“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不由得一征。 再拾头看唐寅,对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并非妄度上意,只是今日偶见殿下出神……” 朱厚炜怔忪在如洗月华中,半晌轻声道:“先生猜的不错。” 【第六卷:峥嵘】 第一章 正德十四年六月初二,正值盛夏,大雨滂沱,朱厚炜召集众臣于存心殿商讨防洪疏浚、征收夏粮之事,丘聚匆匆忙忙地步入殿内,在他耳边低语,“有钦差觐见,递上的拜帖为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太监赖义。” 来了! 朱厚炜起身,“方才所议论诸事,着有司办理。朝廷派遣钦差至衡州,王府上下有官身者,即刻换上官服,与本王一同往城门迎候。” 也不过半个时辰,王府上下归置好仪仗礼器,一身亲王朝服的朱厚炜打头,加上自长史以下诸臣均齐齐整整地候在了衡州城门内,与一门之隔的文武地方官吏相映成趣。 崔元等人至城门,刚和知府、三使寒暄毕,就听知府道:“蔚王殿下不便离城,已在城门内久候多时。” 本来崔元等人按制应去拜见蔚王,谁知道下了这么大的雨,蔚王竟以亲王之尊冒雨迎候,算是给足了面子。 崔元等人赶紧入城,果见红油绢销金雨伞下,有一人着九缝皮弁服,肃然静立,身后是红红绿绿的王府属臣。 钦差们哪里还敢怠慢,赶紧上前行四拜礼,朱厚炜先领受了,又立刻对崔元执子侄礼,口称“姑父”,又对颜颐寿等人拱手见礼。 “看时辰已到膳时,不如请诸位大人移驾王府,小王略备酒菜为诸位钦差接风洗尘。”朱厚炜又对一旁的地方官吏道,“这些年小王多赖诸位大人照拂,若是不弃,还请诸位一同列席赏光。” 钦差们仍在客气,衡州知府计宗道因和蔚王府在农事治水城防等事务上多有来往,仗着熟稔开口道:“诸位大人莫要推辞,蔚王清俭淡泊,衡州世人皆知,下官在衡州四年余,可是从未吃过蔚王府一粒米,今日可算是沾了诸位大人特别是驸马的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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