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难得起了个大早,似乎还曾出府一趟,身上沾了些寒露,眼睛炯炯发亮,显然是有了重大发现,“殿下,我先前去信京中,调取了锦衣卫的密档,总算是让我有了些收获。” 朱厚炜默默穿衣,“骥征辛苦。” “兴王自幼聪颖,其母为邵宸妃,其妻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之女,其家族为汉代蒋子文后裔,高祖因功迁京营,世代承袭此官,后来蒋氏封为兴王妃后,其父封中兵马指挥。最为关键的是,”崔骥征卖关子似的顿了顿,嘴角微勾,满是讥讽,“这位蒋氏在兴王府可没闲着,长子夭折之后写了个什么女训,她以为她是什么长孙皇后不成?再后来生下次子,殿下可知在安陆是怎么传的?‘赤光烛天,紫色祥云密布,黄河水清三日’,你说为何先前从来无人留意这兴王府呢?” 朱厚炜心里对这未来的嘉靖皇帝万寿仙君自然是无比提防,对镜束冠时看着自己那冷峭的脸都觉得陌生,“蒋氏既是京城人,那极有可能和丘聚有些牵连了,不对,丘聚入宫时蒋氏还未做成兴王妃,难不成是兴王的母妃?” 崔骥征似乎也注意到他面上的戾气,不过只以为朱厚炜是在记恨应天遇刺之事,“殿下先前幽闭在撷芳殿,恐怕对一些宫闱旧事知之不详,当年万贵妃独霸后宫,可先帝被立为皇太子后,地位也不如以往,而邵宸妃育有三个皇子,各个都是亲王,后来又被封为贵妃,不论位分还是宠爱程度,都只次于万贵妃。先帝在后宫孤立无援,兴王却不同,可谓人多势众。” 朱厚炜收拾停当,缓缓道:“我倒是想起当年父皇险些被废,因为泰山地动而作罢,彼时万贵妃想改立的太子是否就是兴王?” “殿下所记不差,”崔骥征跟着他走出寝殿,“最为关键的是这位邵宸妃出身寒微,被家人卖给杭州守备太监,又被送入宫中。而这丘聚虽然是个孤儿,可他刚进宫时说的是一口南音。我又调了他的档,却发现在我之前已经有别的锦衣卫捷足先登了。” “蒋氏。”朱厚炜冷冷道,“如今看,可不就连成一气了么?张太后和这位邵宸妃平日关系如何?” “邵贵太妃为人长袖善舞,太后娘娘又没有正经婆婆,听闻当年在群臣逼迫先帝纳妃时,邵贵太妃似平支持了太后,也许,”崔骥征冁然一笑,“在选择嗣皇帝时也会投桃报李吧。“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寡人不在人世。”朱厚炜一掌拍在汉白玉栏杆上,冷冷地看着王府四方天空,只觉童年起所亲历的所有诡异蹊跷慢慢都有了解释,温情的帷幕被一点点揭开,逐步露出其下晦暗阴沉的真实。 崔骥征虽也亲历了些许坎坷波折,也曾怨愤过,如今看来比起朱厚炜却也不算什么,一时间不知如何宽慰,只浅握住朱厚炜的手。 他的手比自己的略小,因养尊处优,除虎口和部分指节处略有薄茧,触手温软细腻,栏杆寒凉,他的手发烫,有如冰火两重天,又将朱厚炜昨日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勾了起来。 崔骥征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以为他是气狠了,便出谋划策道:“原先兴王府在暗,殿下在明,而如今殿下在暗,兴王府在明,形势倒转,便不足为惧。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殿下的生母以打消圣上的疑虑,以免给旁人可乘之机。” 他这话隐约有别离之意,二人心里都清楚,崔骥征已在衡州逗留了十余日,再不离开显然会招人猜忌,朱厚炜虽有些怅惘,但仍笑着点头,“放心,小王省得。以及我突然想起先前安化王作乱,皇兄曾让驸马都尉前去申斥,倘若此番宁王反叛也据此处理,以姑父的声望,皇兄极有可能会遣姑父前去,请姑父务必小心。” 崔骥征也笑着应了,缓缓道:“这些年每每和殿下相聚,均是匆匆一晤,也不知再见又是何期。” “我就在衡州,哪里也不去,寻常宵小也伤不了我,你在北镇抚司,才要善加珍重。”朱厚炜放开他的手,“惟愿皇兄万年,诸王也歇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省去我些许麻烦。” 不远处似乎孙清正遥遥等候,崔骥征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下官告退,不打扰殿下处理正事。” 朱厚炜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殿下,”孙清上前一步,神色焦急,“听闻陛下下旨想要南巡,杨首辅率众臣反对,殿下大怒,不断地传廷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打死十几人了!” 朱厚炜蹙眉,“这个时候南巡?钱宁提出来的?如今南边盗匪猖獗,要是途中遇到不测,这个罪责谁担得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臣不知该不该提,”孙清罕见地有些犹豫,“殿下也知臣的女婿进士及第后在礼部,前几日小女归宁时无意提及,说是宁王先前曾上过折子,想把宁王长子送到京城,在太庙中献祭,这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太子啊……” 朱厚炜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一个个都想当皇帝他爹?” 一个个?孙清有些茫然。 朱厚炜沉思道:“如果反对的臣子太多,圣上恐怕未必能像去年那般如愿,南巡之事,不必太多担心。就算群臣没能拦住,咱们该接驾接驾、该朝拜朝拜,按朝廷的明旨照做便是。” 看着府中的内侍们来来往往,朱厚炜突然觉得每一张自以为熟悉的脸都变得陌生,想到这些负责自己衣食住行的内侍中有人一直在寻机要自己的性命,便不寒而栗。 他猛然摇了摇脑袋,将那些杂念驱赶出去,又苦笑道:“骥征回去办差了,还是要将巴图鲁叫回来,特殊时候,我能信的人不多了。” *** 历史上确实是崔骥征他爹奉命去训斥宁王的,不过还没到宁王就反了 没错 嘉靖的爹当年其实就是热门立储候选人,他那奶奶邵贵妃很厉害,差点孝宗就被废立他了,关键是他登基了他奶奶还在23333 第十三章 且不论崔骥征如何回京复命,朱厚炜却再无心思去玩小蔚王找妈妈的戏码,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将反的宁王身上。 “殿下。”难得靳贵和孙清一同求见,神情肃穆。 朱厚炜正在看衡州城防图,抬眼免了礼,漫不经心道:“若是让小王劝谏皇兄便罢了。” 先前朱厚炜递上去让朱厚照提防宁王兴王的密折也石沉大海,由于是崔骥征亲自呈递,绝无可能被钱宁等人拦截,朱厚炜也只能认为朱厚照压根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其实他隐约有猜想,兴许朱厚照也觉得宁王必反,想亲自南巡平定祸乱,该尽的义务已经尽到,再多说反而越界。 “那么多十年寒窗苦读来的两榜进士,那么多饱学之士、当世清流,就这么被活活杖毙了!”孙清悲愤道,“其实群臣哪里是想约束皇上,而是今年江淮大水,灾民无数,各地官府忙着赈灾都来不及,哪里还能腾出手来迎驾?” “更何况,”靳贵幽幽道,“咱们这位祖宗还有他的那些豹房的鹰犬,到哪里不搜刮抢掠,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朱厚炜算是明白了,这二位长史怕是远在藩地,一腔热血无处宣泄,找他这个亲弟弟来劝谏来了,禁不住苦笑道:“二位先生说的极是,皇上此举确实大大不妥。” “费太保听闻这个消息,都被气病了。”孙清摇头慨叹。 费宏如今对朱厚照这个学生可谓寒心至极,只恨自己挂冠求去地太迟。 孙清仍在为国事愤慨,靳贵却暗中端详朱厚炜的神情,心中隐约有了猜想,最终拉了拉孙清,“子不言父过,长兄如父,殿下不愿抨击君父也是人之常情。不如还是说些正事,转眼已是二月,往常殿下都要去城郊祭农,今年外头兵荒马乱的…” “不过区区几个蟊贼,官府早已平定,不碍事的。”朱厚炜宽慰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眼看着就是春耕,此时正当劝农,连皇兄都要亲自祭先农、行耕耤礼,我虽不能在京师从耕,也不敢轻易废弛。” 蔚王对农事的重视人尽皆知,靳贵也未觉得就能拦住他,叹了声,“那要将王府的护卫尽数带上,以应万全。” 孙清到底曾跟从去应天祭陵,立时从蔚王格外坚持的态度中察觉不对,但莫名对自家殿下分外放心,笑道:“戒庵公勿忧,殿下自有决断。” 靳贵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朱厚炜,想到他今年也已二十四岁,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需人教导的小殿下,竟然生出几分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怅惘与欣慰,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朱厚炜看他那老父亲一般的神情,心中一暖,将城防图放到一边,亲自搀扶他落座,为他斟茶,“小王心内有数,先生放心,且看看我的手段。” 衡州的祭农礼和天子的耕耤礼大致无差,只是规格略低,朱厚炜在原有的祭礼之后还增加了表彰老农、推广农具、赠送良种等三个环节,当他站在台上发表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的重要讲话时,变故突生。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有一根冷箭冲着朱厚炜的胸口直射过去,朱厚炜当场中箭,捂着胸口便向下栽去,被一旁的李芳扶住,而巴图鲁等人带着护卫立时冲杀入人群搜捕。 靳贵孙清等人吓得面如土色,想上前看蔚王的情况,却被护卫们团团护住,李芳也吓得浑身发抖,简直不知是否该去触摸蔚王的鼻息,想起平时蔚王对下人的好,又是慌乱又是悲怆,眼泪止不住地流。 巴图鲁等人缉拿时才发现放冷箭的刺客本就混在农人之中,此时乱成一团,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只能将箭射来方向周遭百余人全都控制住,以待慢慢讯问。 另一头朱厚炜已被人抬上象辂,匆匆往王府运去,剩下前来陪祭的衡州大小官员在原地心如死灰。 圣上唯一的且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衡州遇刺身亡,不必想也知道这官是做到头了,命能不能保住都得看祖宗保佑。 蔚王回了寝殿,也不知箭头有多深,一盆盆的血水从殿内端出来,郎中又是施针又是用药,好歹到了晚间,蔚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众人疲惫不堪地散去,只留下巴图鲁等几名忠心的内侍留守,月光清清冷冷地透过轩窗洒在青色帐幔上,配上帐中人紊乱轻微的呼吸,场面说不出的不祥。 “殿下不喜人多,你们且先下去,殿下这里有我就行。” 巴图鲁仍有些犹豫,那人又道:“今日你也辛苦,人犯还需尽快提审,也离不得你,这边有我和这么多兄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是提及人犯,巴图鲁心下也是焦急,又叮嘱了几句,也便离去了。 一个人影由外间缓缓步入,平常总是微微佝偻的身形如今却颇为挺直,长长的影子投射在青砖上,像是个青面獠牙的吃人巨兽。 他走到床边,对正在熬药的内侍点了点头,那内侍左右张望,见留下服侍的已然都是自己人,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倒进去搅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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