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崔骥征难得主动提及前事,朱厚炜忍不住问:“你至今仍不娶妻,难道还未放下么?” 崔骥征侧头,反问道:“殿下至今也未立妃,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朱厚炜摇头,“我与你不同,我并无什么放不下的,我只是不会。先生们从小教了仁者爱人,故而我知道如何去爱天下爱苍生,可我却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后来觉得有父母言传身教,毕竟从小见父皇太后举案齐眉,心中也觉得总有那么一个命定之人,可以让人从一而终、至死不渝。只可惜,如今看来,就连从前所见都是一片虚无。” “如果殿下要的是至死不渝……那恐怕这世上没几对眷侣配得上这两字。”崔骥征面上流露出些许怅惘,“我与王小姐其实也就见过两面,一次是相看,一面便是最后那面。” “我听牟斌说起过,听闻是个极有风骨也极聪颖的女子。” 崔骥征点头,“是啊,他还说漏了一点,就是样貌极美。用母亲的话说,京中勋贵之女,无一人容色比得上她。本来她这般的品貌,完全可以高嫁,就因为是庶出,才高不成低不就。她的父兄极其势利,大长公主府来议亲时,因太想结成这门亲事,便直接让她出来见我,也就是那时候,她才对我说宁为穷人、妻,不为公侯妾的。” 朱厚炜艰涩道:“你这样的浊世佳公子,她定然也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偷逃出府找你分说清楚。” 崔骥征苦笑,“先前我和你说过一次,我那时候年纪小,暗弱无能,事情发生后完全沉浸在怨愤之中,并无多少对她的不舍心痛。整日想着旁人眼光、奇耻大辱云云,根本也未考虑过她半点。她不请自来的那日,其实爹娘本不想让她见我,怕进一步坏了家里的名声。而我呢?第一时间是害怕,怕她要和我私奔,怕她要留下来……最后还是我嫂嫂求情,我才匆匆和她见了一面。” “结果人家哪里是死缠烂打?她站在正堂,脸色惨白、形容消瘦,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对她指指点点,可她依旧昂着头,不卑不亢。她说帝王临幸,她无力反抗,想要寻死,又不能牵累家族。更何况,她什么都未做错,为什么要她一个无辜的女子去死?”崔骥征静静叙述,仿佛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她亲手将庚帖还给我,愿我另觅良缘,喜乐一生。从此她为天子妾,我为天子臣,各自安好,再无牵连。然后,她便登车走了。” 衡州冬日阴湿,今日更是阴寒刺骨,朱厚炜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杯热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若说之前我只是怨天尤人,怨恨自己的未婚妻被强取豪夺,那日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可能失去了什么。”崔骥征自嘲一笑,“不过只是些许遗憾,远到不了殿下所说至死不渝,你看后来又相看那江南的姑娘,我也没说什么……兴许天下男子皆薄幸,而且还挺健忘,我也不外乎如此吧。” 其实朱厚炜知道崔骥征如今在勋贵圈中已经有了克妻的美名,日后再议亲只会更难,心里又愧又悔。 “不说这个了,殿下若是怀疑丘聚,蔚王府里就得好好筛一遍,”崔骥征见他沉郁面色,故意岔开话题,“只是还需信得过的人处置。” 朱厚炜叹了声,“这个李芳,他在宫外的亲人我确是攥在手里的,他恭谨内敛,城府颇深,你以为如何?” “目不斜视、眼光澄澈,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崔骥征点了点头,又笑道,“殿下和这些人朝夕相处,反倒问起我来?” 朱厚炜见他笑了,心里也是一松,“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眼光何等毒辣?有你掌眼,小王心里才放心。至于丘聚,到底是打小跟着的情分,除去尽快梳理清楚他与兴王府的干系还有这些年的往来,我还是想试探他一下,也算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殿下宽仁。”崔骥征摇了摇头,“换做是我,无论如何这人也不能再用了。” 朱厚炜叹道:“用是不能用了,但若他并无加害之意,还是得给他寻个好的去处。” “殿下打算怎么试?”崔骥征好奇道。 朱厚炜神秘一笑,“我心中隐约有个章程,既是试他,也是想试试兴王府,只是恐怕还得劳烦骥征帮个小忙。” “哦?” 朱厚炜附耳过去交代一番,崔骥征杏眸微闪,笑道:“这有何难?” 第十一章 衡州城风调雨顺、承平日久,别说是山贼,就是寻常蟊贼都少见,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官府一敲锣打鼓说是有山贼进城了,全都吓得紧闭门窗,缩在家里不出来,诺大的一座城,无论坊间市集还是阡陌田野,竟都空空荡荡。 费宏已经被接入王府,也得亏朱厚炜当机立断,派去接人的锦衣卫在半道时就碰到一伙刺客,显然就是冲着他去的。 此时,费宏正和靳贵一起,远远地看着朱厚炜指挥王府侍卫依仗金鳌山修筑防御工事,时不时还会上前帮忙搭把手扛个圆木、推下板车。 “李文正公对殿下印象极好,从前我不明白,这月余却有些懂了。”费宏虽遭遇变故憔悴不堪,可瘦削的面上仍是一派坚毅,不堕士大夫坚贞不屈的风骨,“只是宁王豪横、手段龌龊,就怕面上强攻,私下暗杀,这些鬼蜮伎俩殿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靳贵笑道:“子充不必过于忧虑,咱们殿下打小心中便有数得很。” 见周遭无人,靳贵压低声音,“你所顾虑,殿下已经想到了,你看今日崔佥事不在殿下身侧,据闻领命引蛇出洞去了。” 费宏闻言心下稍安,“这个崔佥事为何孤身在此?北镇抚司不用他管了么?” “子充有所不知,崔佥事乃是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原先是咱们殿下的伴读,打小亲密无间,故而此番遇险,他便自请护卫殿下,在此间多停驻数日。” 费宏虽不明为何崔骥征不怕引起旁人猜忌,作为一个锦衣卫敢私留藩王府邸,和蔚王同吃同住,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再多问,只笑道,“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安心看戏便是。” 靳贵见他不再深究,莫名心里也是一松,“我这里有先前王府采买的君山银针,子充可愿一品?” “恭敬不如从命。” 朱厚炜不知其余人的猜测和纠结,巡视过城防后,径自回房沐浴,刚擦干头发,就见崔骥征周身是血地回来,见了他疲惫一笑,“办妥了。” 见朱厚炜惊惧眼神,崔骥征满不在乎地掸了掸身上血迹,“不是我的,殿下勿忧。” “快去沐浴。”朱厚炜呼吸粗重,颤声道,“少量的血还好,血多了我就有点晕。” 崔骥征见他脸色煞白,也吓了一跳,正好他刚沐浴过,也便顺势转入后面的汤池。 许是有些匆忙,他未来得及取干净衣衫,朱厚炜又不喜欢内侍贴身伺候,只好尴尬地唤了声,“殿下。” 朱厚炜灌了口热茶,刚刚缓过一口气,“嗯?” 崔骥征还在思量怎么开口,朱厚炜已留意到了,便从他行囊里取了干净里衣,快步给他送过去。 许是上辈子住男生宿舍或是和同事出差大大咧咧惯了,朱厚炜也未想起打个招呼,就那么直愣愣地走了进去,迎面便撞上了赤身裸体的崔骥征。 他已是个长成的青年,因常年习武而手脚纤长、肌理匀称,即使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查案却依旧肤如凝脂、如雪如玉。 这些都还好,也不知为何,朱厚炜独独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肩颈和锁骨处移开。 “殿下!”崔骥征见他傻站在那边,面上很有些挂不住,面如赤霞地将衣衫从他手中抢过,背过身穿上。 于是他的背影又猝不及防地撞入朱厚炜的眼里,崔骥征衣服穿了一半,就听朱厚炜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崔骥征收拾停当时,朱厚炜衣冠整齐地端坐在茶厅、泡好了茶等他,分外沉静肃然,原本还有些尴尬,现下只觉好笑,“要不要下官将殿下幼时所赠念珠物归原主,好让殿下入定参禅?” 朱厚炜见他压根没往心里去,心中竟莫名有些失落,仰头抿了口茶,“如何?” “今日我穿着殿下的衣裳、戴了风帽,带着巴图鲁去了趟养济院,随即又去城郊庄田处兜了一圈,直到此时,下官其实都无法确定,是否会空跑一趟,”崔骥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那扇面仍然是几年前朱厚炜画的那幅,只是又被他精心装裱过,“随后我们便去了北正街,我属下们的暂居之处……不如殿下猜猜下官接下来做了什么事?” 他眼含狡黠,睫毛极长,眨眼时简直犹如蝶翼,让朱厚炜不自觉地又想起方才匆匆一瞥他背上的蝴蝶骨。 “殿下?”崔骥征见他想得入神,不由出声提醒。 “哦,有些难猜,”朱厚炜轻咳一声,“不过我想起当年我在应天遇刺,那个刺客仿佛交给你带走了?此番是不是又派上用场了?” “殿下足智多谋,知道瞒不过殿下。”崔骥征冷笑,“当时我便观察跟来的王府内侍的神情,果然发现其中一人有鬼,于是我便寻机让巴图鲁带人回去。过了两日,我有意放风说要转移人犯,然后自己穿上人犯的衣裳在囚笼里等着,果然就等到了前来灭口的人。那内侍和他相关之人,我已细细审了,其主使确是丘聚无误。” 朱厚炜阖了阖眼,“那日后就可以放些假消息给丘聚,看这兴王府是和宁王府合谋叛乱,还是只在后的黄雀。”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敲梆声,“平安无事~” “三更了。”崔骥征惊道,“殿下今日竟过了歇息时辰。” 朱厚炜自己也略有诧异,“许是茶水太浓罢。” 因崔骥征仍在充当贴身护卫一角,故而二人仍是同榻而眠。不知为何,即使二人之间存在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流言,朱厚炜皆可光明坦荡地对待,可今日下午的小插曲之后,反而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意味。 身旁崔骥征睡得很熟,热热的呼吸不断打在耳边颈畔,身上还有自己惯用的胰子香味…… 朱厚炜来自现代,自非毫无生理知识的纯情少男,他只是不能理解为何自己会对肝胆相照的发小心猿意马?此无异于禽兽乎? 默诵了两遍金刚经和三遍论语后都难以入睡,朱厚炜幽幽叹了一口气:“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他如愿堕入了黑沉梦乡,而梦乡最深的尽头,仍然有个朦胧的影子蝴蝶一般纠缠着他,让他丑陋的欲望无所遁形。 *** 李文正公:李东阳 第十二章 好在朱厚炜到底不当真是个年幼无知的懵懂少年,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第二日起身时看到崔骥征端坐在自己身侧,都已经可以若无其事地直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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