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敷衍地附和,“确实有趣。” 朱厚炜来了精神,“前人说雄黄在山之阳,雌黄在山之阴,故分雄雌。先前我去祭陵的途中,特意绕到界牌峪看了看,发现并非如此,山之阴阳皆有雄黄雌黄,而随着气不同,雄亦可变为雌。” “气?”崔骥征听得云里雾里,“这雄黄净身做太监了?” 朱厚炜费了半天功夫才让他弄明白氧化和升华,感慨开化民智之难,深恨自己前世是个文科生,不能工业强国、科学兴邦。 他却不知崔骥征几乎快夺门而逃,心道假使朱厚炜并非天潢贵胄,就算他未沉迷佛道,自己相看姑娘,以他的性子怕是垂垂老矣也仍孤身一人。 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过了大半个月,转眼便到了二月二,亥时七刻,崔骥征疲惫不堪地躺在朱厚炜身侧,恍惚得有些不知岁月。 朱厚炜睡前竟还有精力写日录,崔骥征看着他洋洋洒洒,忍不住开口道:“我见过的宗室成百上千,见过的亲王最少也有十个,没一个如殿下这般勤学上进的。” 朱厚炜讶异道:“我整日无所事事,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勤学上进的?” 他打小就这般,崔骥征也懒得争辩,“殿下这几日就未好好追忆一番幼时往事,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方便咱们查找?” 朱厚炜顿笔,“你不说我都将此事忘了,年代久远,待我想想……” 他将最后几句写完落笔,从案边踱步回寝室,盘腿在榻上坐下。 崔骥征看着,他长得确实更似孝宗一些,和张太后几乎没有半点相似,谈不上多俊美无俦,可寡淡面容因其气度别有一番雍容尔雅。 永远那么澹泊寡欲、坦荡无私,令人心折。 在他们音信断绝的日子里,崔骥征不止一次大逆不道地想过,假使朱厚炜并非天子之弟便好了。 天高海阔,有的是他一展抱负的机会;而朱厚照,原就不配有这般的弟弟。 “其实是有的。”朱厚炜突然道,“我想起了一个很细节的细节,当年我去北书堂读书之前,太后曾经带着我去挑选内侍,彼时高凤亲自前来帮忙掌眼,后来我开罪了张氏,在乾清宫门口跪着的时候,似乎也是他前来劝解。” “高凤么?”崔骥征年纪尚小,对这名字有些陌生,也得亏他记忆超群,闭上眼略一回想,倒也想起几分来,“涿州人氏,历经五朝的大太监,从前是跟着陛下的,后来在先帝时为司礼监太监兼管东宫典玺局,赐蟒袍,许在宫中骑马。到了正德年间,依然很受重用,但他虽号称‘八虎’之一,其实是刘瑾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论品行名声年资,他都是拍马难及。后来到了四年,他便告病乞退,又过了三四年便病卒,李东阳为他写的墓志铭。” “他与太后或是圣上,还有什么干系没有?” 崔骥征努力回想,“从前他给太子讲课?规劝太子亲贤人远小人、亲政爱民?先帝是很器重他的。” 朱厚炜蹙眉,还是无法掌握期间的关联。 崔骥征苦思冥想,“这人挺擅长红白喜事的,英宗的大丧,宪宗的纳皇后礼,先帝时致祭顺妃,孝宗的丧仪,后来王太皇太后还命他主持圣上的纳皇后礼……” “等等!”朱厚炜打断他,“顺妃可是仁和公主的生母?” “没错,正是大姨母……”崔骥征愣住。 郑旺大闹一场还得了寿礼的可不就是仁和公主府上? 顺妃姓王,王女儿也姓王…… 第九章 朱厚炜向后一倒躺在榻上,手捂住了眼,“人都说天家无父子兄弟,如今看来连母子都是假的。”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在宁王之前查明此事,省得他借机发难。”崔骥征又道。 朱厚炜摇头,“这种皇室秘辛,如今只剩下人证,物证恐怕都不剩什么了。全凭一张嘴的事,不论是朝廷还是宁王,都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天子血统不纯的旗号,他已经打定了,最关键的是,连我的血统也会受到株连,宁王离大宗已有些远了,谁又会是最终受益者呢?” 从前读明朝那些事,当年明月笃定地以为朱厚照的死因蹊跷,且最大的嫌疑人是江彬,可从常理来看,江彬钱宁等人的荣宠全都倚仗于朱厚照,后者之死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而事实也证明,朱厚照一死,这些人就立刻被清算,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朱厚炜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出了未来的嘉靖皇帝的兴王一系身上,自从他在应天遇刺之后,他便偷偷命丘聚安插人手在安陆,打探兴王府的一举一动。 他微微蹙眉,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有得到兴王府的消息了,也不知丘聚在搞什么名堂…… “殿下?”崔骥征见他瞳孔微缩,想到他应该有所猜测,眼眸一转,“不妨让我猜猜。” 朱厚炜其实并无此心情,但见他有兴致,仍是“嗯”了一声。 “给个提示,诗词、器物皆可。”崔骥征细细打量他神情,忽而道,“我记得从前你说过一句前人名句,我虽至今未查到用典,如今看来却是贴切——口说忠义语,眼前俱名利,有利有益是主上。” 朱厚炜本还怆然和惶惑,听他一本正经地引用了布袋戏名言,竟然反而有些发笑,“若是打赌,你这么猜可不能算赢了,毕竟王府的奴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自小一块长大的可不多,”崔骥征见他穿的轻薄,将被子给他掖了掖,“你身边只有巴图鲁和丘聚两人,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巴图鲁是建州女真的贵族之后,另外一个……似乎来历不明?这可就值得说道说道了。殿下当年未好好查一查么?” 朱厚炜苦笑着摇头,“我那时还小,去挑人时又是太后陪着我去的,哪里晓得那许多?后来我发现过一两次他收钱办事,我敲打过他,看他后来收敛也便作罢了。事到如今,我仍不很愿意相信他会……” “轻易背主?”崔骥征冷笑一声,“殿下还是离京日久,在衡阳这武陵源,见的魑魅魍魉、蝇营狗苟少了,威逼利诱任一样都足够一个忠仆倒戈,更何况人家的主一开始恐怕就并非殿下呢。” 朱厚炜默不作声,这些年的一幕幕萦绕在心头,他不得不承认,不管在古代待了多久,比起土生土长的古人,在阴谋权术、御下之道上,自己差的还有很远,“我还将对外联络、监视可疑这般机密的事情交给他,如今看来,实在是蠢到家了。” “监视?”崔骥征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咱们殿下这般的君子竟然也会行这等锦衣卫之举?” 朱厚炜翻过身背对他,“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将息吧。” 崔骥征又笑了一阵子,呼吸似乎也平稳下来,似是睡着了。 朱厚炜却殊无睡意,他初初降生时,以为此生父母兄弟双全,除去没有姐妹,已算得圆满,如今看来人人对他都有隐瞒,人人对他都有算计。 母非母,在世高堂,理论上在这世上和自己最亲之人,兴许并非亲母,对自己曾有的疼爱都是逢场作戏,而生身母亲是何许人、身在何处却又一概不知,就连尽孝奉养都是白日做梦。 兄非兄,同胞兄弟却君臣分际,更可能并非一母所出,曾以为直率不羁的少年竟然也有着如此深沉的帝王心思,牵扯座下那把椅子,再如何真情实意的兄友弟恭最终都会化作忌讳猜疑。 父非父……他来这世上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父皇”,他和张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不仅给他,也给后世无数痴男怨女留下无限憧憬遐想,可现下却告诉他,朱佑樘对张皇后的宠爱和偏袒是真的,可一双人却是假的,他终究还是需要借其他无辜女子的肚子去繁衍皇嗣,而这些女子呢?不论自愿与否,他们没有名分还被迫母子分离,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就如同皇室的金尊玉贵建立在剥削万千黎民基础上,帝后的伉俪情深之下,谁又能看见这些无辜少女的血泪? 也许他知道刘瑾江彬魏忠贤的罪大恶极,也知道正统正德乃至于嘉靖的昏聩荒唐,可想起自己前世今生都很景仰,这世上真正毫无保留爱他护他的人,竟也和这些人一样,对天理人情缺乏敬畏,对底层人的性命如此不以为然。 “我母亲常说陛下对兄弟姐妹都是极好,不论是大姨母还是她,都曾得到陛下不少封地,我们一家能有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全赖陛下的恩德。”黑夜中崔骥征带着困意的声音缓缓响起,有如林中鸟语、山中溪涧一般抚平他焦躁不安的心,“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偏颇,可不论他如何,对你的一片心却是真的。我后来去了北镇抚司,偷偷查过密档,其实殿下幽闭在撷芳殿时,每日他都会关心你衣食课业。后来我想,当时在张氏之事中,他对你这么狠心,也许反而是为了保护你……” 他没有必要再说完。 朱厚炜长年以来的一个心结不经意间被他解开,是了,他心中明白深爱的女人的秉性,也担心她因迁怒直接对非亲生的幺子动手,所以他只能佯装冷漠,抢先一步将朱厚炜发配去撷芳殿,再早早地让他就藩…… 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他为自己赶走张乳母,他允许自己不纳妃、回绝了张氏的女儿…… “骥征,”朱厚炜的声音闷闷的,“我想他了。” 第十章 东曦既驾,朱厚炜起身着衫,一如往常。 待他打完一套拳后,亲自取了厨房做好的早膳,端回寝殿。 崔骥征昨夜思虑过深,几乎一夜难眠,此时仍在和锦被抵死缠绵,昏昏沉沉道:“殿下实在坚忍过人,下官实在佩服。” “昨日之日不可留,若是整日沉湎于风木之悲,岂不是反而辜负了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番苦心?”朱厚炜推了推他,“牙刷牙粉为你备好了,且去洗漱。” 崔骥征哀叹着去了,过了会回来,“殿下这牙刷牙粉比我府上的好,牙刷软和、牙粉馨香,若是王府富余,我就不要脸地打个秋风,带些回去。” “这有什么的,父皇用的是猪鬃,我用的是马鬃,自然要软些,那牙粉我放了茉莉花、金银花、田七,”朱厚炜摆好碗筷,“你府上人多,回头我让李芳给你多取一些。” 崔骥征发自肺腑,“殿下真是我打小见过最好的人了。” 朱厚炜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的远不够好。” 二人食不言地用了早膳,朱厚炜拭了口,忽而道:“待此番事了,我想修书提醒皇兄提防兴王府,可又担心江彬钱宁这般的近侍已和兴王府勾结,所以想请你代我传书。” “哦?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你不怕我为泄私愤扣下书信?”崔骥征挑眉,不怀好意道。 朱厚炜笑笑,“你不是江彬、钱宁,自然做不出那等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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