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朱厚炜跟着他走到殿外正中一处无人空地,崔骥征一双杏目鹰一样在周遭扫视一圈,确认无误后才缓缓开口,“殿下可知郑旺妖言惑众案?” “郑旺是谁?”朱厚炜满脸茫然。 崔骥征端详他神色半天,叹道:“也是,就算是丘聚打探了什么,恐怕也不敢告诉殿下。此事最早要从弘治十七年说起,我姨母仁和大长公主府上突然闯入一个穿着宫缎的民夫,名曰郑旺,他自称其女是宫里的娘娘,还诞下了皇子,要求姨母给他女儿贺寿。彼时姨母不在府中,大表兄齐良为息事宁人,便拿了些金银绸缎打发了他。结果后来他拿着这些物件四处招摇,直到闹到先帝面前,先帝亲自过问此案,最终查明此人攀龙附凤,招摇撞骗,殿下猜是如何处置的?” “先前的成化妖书案,正犯处死,从犯充军。”朱厚炜不假思索,“但你既然这么问了,这个郑旺未杀?” “不错,当时在宫中帮他串联联络的那个太监凌迟处死,郑旺指认的那个娘娘名叫王女儿的送浣衣局,而这个郑旺只是监。禁。”崔骥征有意压低声音,不知道是否是朱厚炜误会,语调中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结果仅仅过了一年,遭逢大赦,郑旺竟然就被释放归家了。” 朱厚炜蹙眉,“如此谣言不是愈演愈烈么?” “殿下猜得不错,这个郑旺仍然贼心不死,竟然让邻里乡亲为他鸣冤,要陛下承认他皇亲的身份,于是正德二年有个傻子便去东华门击鼓鸣冤了。旧事重提,此番掀起的波澜可远胜上次,咱们陛下可不似先帝那么好性,直接判了斩立决,将这个郑旺杀了。” “那王女儿呢?” “这些年我也曾偷偷让人去浣衣局打探她的消息,可从她进去之后,再无任何消息,整个人就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 “此事早已尘埃落定,和我也无甚干系……”朱厚炜深吸一口气,“怎么,宁王要拿此事做文章?” *** 郑旺案历史上确有其事 也是武宗是否嫡出的重要争议 这事比较迷惑的是孝宗年间一直没杀 一直到正德的时候才动手 最离谱的是那个王女儿送去浣衣局的时候 还有人在门口亲迎最后这个郑被杀了那个王女儿的结局依然没有记载 第七章 明代是嫡长子继承制,只有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才会轮到庶子,倘若朱厚炜依旧如历史轨迹般早夭,朱厚照作为独子,合法性毋庸置疑,可如今朱厚炜好端端地活着,倘若有确凿证据证明朱厚照并非嫡子,那么原本毫无异议的皇位归属则有了变数。 朱厚炜后背生出一片冷汗,缓缓道:“皇兄让你来,可是为了搜集什么证据?” “不错,郑旺案后,这些年其实风言风语一直没断过,”崔骥征略带小心地看了眼他的神情,“特别是众人想起当年殿下因二张被申斥乃至幽禁,先帝薨逝前还专门留下遗诏让殿下就藩,仿佛害怕殿下落到太后娘娘手上似的。” 朱厚炜缓缓点了点头,“我就藩的内情,皇兄怕是比我还清楚几分,为何还需你前来探查?” “许是圣上觉得殿下当年毫不犹豫地和太后娘娘翻脸,后来更是从不服软,应是知晓了一些秘辛。此外,锦衣卫查到那晏清很是可疑,她的父母家人在收到殿下的抚恤之后便销声匿迹,而她也根本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兄……” 朱厚炜猛然转头,“他不会觉得晏清才是我的生身母亲吧?” 崔骥征显然也觉得可笑,“殿下降生之时,晏清姑娘不过十三,方方入宫,从情理上看不太可能……不过难保她不认识其他宫人,譬如某位没有名分的娘娘……” 朱厚炜蹙眉,“皇兄已然这么笃定我二人并非太后所出了?” “殿下有所不知,”外头十分喧嚣,喊杀声不绝,崔骥征只微微皱了皱眉,“圣上已有两年不曾与太后碰面,甚至包括年节。而近来,不少人劝陛下过继宗子承嗣,太后娘娘也拒绝了。” 朱厚炜愣住,“怎么可能,幼时太后极其偏爱皇兄,慈爱之心……” 他顿住,是啊,同为亲生,可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如皇兄,哪怕当时自己病重,也更将心力投诸于太子身上,对己远不如朱厚照上心,如今看来,恐怕并非是为人母者有亲疏之分,而只因朱厚照是储君,更有利用价值罢了。 他不禁脊背发凉,幸好自己拥有苍老世故的灵魂,否则若当真是个天真稚子,在百德孝为先的古代,此刻又该有多震惊失望痛苦? 见他面色有些发白,但整体还算泰然,崔骥征暗自纳罕,先前朱厚照对自己重提前情时面容抽搐,心头痛楚无所遁形,如今看头次知晓此事的朱厚炜反倒不见多少悲色,当真是先前那几年的幽闭时光消磨尽了母子之情? “所以,如今对我而言,上上之选是证明我并非太后所生?”朱厚炜蹙眉,深深觉得这个局面荒唐。 崔骥征长叹一声,“所以殿下你是真的未想过另有生母?” 朱厚炜老老实实地摇头,“毕竟父皇对母后一往情深,宫中并无其他妃嫔,哪里能想到……” “最好是先帝为了子嗣忍痛临幸他人,殿下不见汉阴王之故事乎?” 汉阴王乃是韩王系郡王,因最后一人汉阴王罹患绝症,并无子嗣,便受王妃和岳丈的蛊惑,冒领了一男一女两个遗腹子。过了十四年才东窗事发,于是宪宗下令将那岳丈凌迟、灭九族,先王妃和那一双儿女全部赐死,先汉阴王废为庶人、王爵除封,可见冒认皇族血统是多重的罪孽。 朱厚炜蹙眉,“此事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一口咬定我兄弟二人均是太后亲生。怕就怕,事到临头,太后又犯糊涂。” “不错,有一事连陛下自己都不知晓,是我暗自打探而来。”许是下面说的话更为机密,崔骥征又走近一步,“太后虽不同意为陛下过继宗子,但却已在宗室中物色人选,想着在新君那卖个好,为张家满门谋一场富贵。” 朱厚炜长叹一声,“陛下既然让你来,恐怕也猜到你会和我通气,可事到如今,我去哪里找一个生母来?实在不行,也算作那个王女儿罢了。” “那个王女儿倒还真的有几分可能,”崔骥征缓缓道,“先前曾经有内侍押着一用红毡裹着的妇人入浣衣局,而门口守卫都躬身迎候。” 朱厚炜却突然若有所思,“你方才说太后正在物色宗子?” 从前他读明史总觉得奇怪,为何在孝宗朝何其煊赫的张氏一族在武宗时悄无声息,而武宗荒唐时,张太后不曾有任何规劝的懿旨,武宗病重时,张太后不曾探望,弥留时不曾相见,而死后,张太后立刻便跳了出来,和杨廷和一起拥立朱厚熜。 旁人不知,朱厚炜却是知晓的,朱厚照两年后便有一大劫,而自己好端端地活着,本该兄终弟及,张太后却已在悄悄物色宗子……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抱住崔骥征,在他耳边道:“大恩不言谢!” 想起从前在紫禁城曾亲历过的伉俪情深、母慈子孝,简直美好得有如一场幻梦,让人不敢相信,更不敢回想。 “当年殿下在应天遇刺,陛下也是知晓的,此番让臣来,也专门嘱咐了要保证殿下的安全。”崔骥征猛然发觉朱厚炜竟高了自己整整半个头,肩也比常年习武的自己宽了些许,难免生出些许男子方有的胜负欲,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朱厚炜颇有些尴尬,“巴图鲁曾说过他们建州女真兄弟之间互相打招呼,便会行撞肩礼。” 见他们叙完话,正准备上前禀报的巴图鲁:“???” 崔骥征半信半疑,就听巴图鲁道:“山贼已被击退,不过激战之时城门似是开了个小缺口,极有可能有贼人乘乱逃入城中。” 朱厚炜与崔骥征对视一眼,无奈道:“缉拿凶犯乃是知府衙门连同三司职司,王府不便插手,咱们自己加强巡逻、紧闭大门,提防着便是。” 崔骥征随即开口道:“多事之秋,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毁伤。骥征不才,愿贴身随侍殿下,以备不测!” 不独他担忧朱厚炜,朱厚炜本人听了这番秘辛也不敢托大,作揖道:“骥征美意,小王感激不尽。” “殿下不追究下官僭越便好。” 巴图鲁看着二人把臂而笑,再看朱厚炜面上纯然愉悦,不禁纳罕,难道和崔公子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就让殿下这么高兴么?
第八章 就这样,崔骥征每日跟在朱厚炜身后,重拾伴读生涯。 从前他也曾偷偷潜伏去楚王府、宁王府等亲王府,只觉那些藩王要么醉心于琴棋书画、要么沉湎于酒色财气,总归没做半点正事,哪里像朱厚炜,简直将端方自持刻入骨髓,忙得比内阁首辅也不差什么了。 辰时一到,朱厚炜便起身洗漱,在院中打拳练剑半个时辰。 辰时三刻,用早膳,两种包子、三样小菜配上清粥。 辰时四刻,往存心殿议王府内政。 巳时二刻,短暂歇息。 巳时四刻,书堂官、教授们前来陪朱厚炜读书,经史子集、朝堂法度无一不含。 午时四刻,午膳,二荤二素一汤一点心配碧梗米饭。 午时六刻,小憩。 未时四刻,去庄田巡视农事,育种、化肥、农具等事事关心。 申时四刻,与巴图鲁等护卫一同练武、骑射。 酉时始,召见丘聚及牟斌,询问京中及其他诸藩事。 酉时四刻,召见唐寅等清客,讨教书画。 酉时七刻,独留唐寅用晚膳,一荤二素一汤一点心。 戌时始,散步。 戌时三刻,读书习字作画,木工雕刻烧窑等。 亥时一刻,炼丹或观星。 亥时四刻,沐浴。 亥时五刻,阅读传奇话本,闲聊。 亥时七刻,就寝。 头一天跟下来,崔骥征只觉梦回北书堂,当伴读时只需读书习武,如今又要跟着议事,又得跟着下田,他做手工活时还得在旁边搭把手。最要命的是,朱厚炜当年沉迷佛法,如今却对道教更感兴趣,特别是炼丹,总是反复折腾,乐此不疲。 “殿下炼的丹怎么都不是圆的?而且好不容易炼出来,也不服用?”崔骥征站在边上看着朱厚炜穿得古怪而厚实,正小心翼翼地摆弄一个怪形怪状的坩埚。 朱厚炜摇头,“这些丹药大多有毒,哪里能用?以及谁告诉你我在炼丹了?我是在炼金。” “炼金术?”崔骥征觉得自己这发小表兄年纪渐长,人却愈发古怪,所思也更为玄妙。 “比如你看,就拿我们平常作画、建房用的颜料来说,这个橙红的是雄黄,鲜黄的是雌黄,根据《抱朴子》,我将他们放到这铜器里加热,过了百日,这铜器上皆是赤色,葛洪称之为赤乳。这个反应呢,我们可以叫升华。”朱厚炜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解,“而你看燃烧后的烟雾,雄黄是极浓的橙黄色,雌黄的烟雾却清浅淡薄,都是青烟和白烟,是不是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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