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喧哗。”象辂内传来一清朗男声,随即车帘被猛然拉开。 一只着中衣的男子端坐在车内的榻上,英隽面上满是不悦,“世人皆知二王不得相见,亦不可有所勾连,宁王这是要陷寡人于不义么?” “蔚王殿下明鉴,正因如此,殿下才让我等带话。” 朱厚炜的目光在这十几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顿在其中一人面上,淡淡道:“既如此,有话说话,说完便走。” 他这么不客气,自然让人有些下不了台,恨恨道:“其一,李员外与我家殿下有些交情,故而略作打听,从而得知此事怕是有些误会,当夜不知何故,那位公公在李府徘徊,李员外见他行迹鬼祟,误以为进了蟊贼,方将那位公公囚禁。宁王殿下代他赔个不是,还请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伤了和气。” 说罢,便有人取出一盒金银,恭敬奉上。 “寡人既然已经报官,这便是南昌府之事,寡人无权也不想插手地方政务,更无须宁王殿下出资为他赔罪。”朱厚炜掀开被子起身,众人也看得清楚,他的象辂里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人。 “其二,近来南昌府有贼子出没,竟然胆大包天前往宁王府窃走太、祖御赐至宝,如今有线报说此贼人混入殿下的车队之中,还请殿下……” “哦,你是要搜寡人的身不成?”朱厚炜怒极反笑,也不知自己看起来是有多软弱可欺,钱宁也好、宁王也罢,竟然一个一个都想来抄他的家,“宁王好大的派头,好大的龙威啊。” “不敢,只是殿下同为太、祖子孙,应也知事关重大,若是问心无愧,又有何顾忌?” 朱厚炜垂下眉目,“同为藩王,宁王有何资格来搜检寡人?若是传出去,寡人还有何脸面忝居亲王之列?要搜检寡人可以,去要天子的圣旨,否则休想!” 眼看着已然僵持不下,先前朱厚炜留意到的那位高大中年开口,“小的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搜检亲王,只是那贼人已然遁逃,若当真潜藏在殿下左近,恐怕会对殿下不利。我等不敢搜检殿下,此处有证人,殿下只需让他略一端详诸位护卫面目即可。” 朱厚炜沉吟片刻,最终不得不让步,“你说的有理,来人,掀开所有车驾车帘。” 所有车帘尽数掀开,证人认认真真地看了每一辆车中、每一辆马上人脸孔,最终对那中年摇了摇头。 “看来是误会一场。”中年让人将那盒金银往前送了送,“耽误殿下上路,这些还请殿下收下,他日宁王殿下还有厚礼致歉。” 朱厚炜淡淡道:“解除误会就好,礼物还是不必了,免得瓜田李下,日后说不清楚。寡人还得赶路,便不奉陪了。” 说罢,他率先放下车帘,整个车队复又队列齐整地继续东行。 从头到尾,蔚王府未有一人多看多说一字。 徒留那十几骑立于原地,最终那中年人神色复杂道:“倒是个人物。” 第十一章 朱厚炜回到车内,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将车上桌案床榻重新归置一番,赫然露出先前二人歇息的卧铺。 不知是否太累,崔骥征已然睡熟,半张脸埋在厚实的丝质枕头里,比平日那横眉冷目的模样显得更小些。 朱厚炜一笑,轻手轻脚地在他旁边躺下,想着宁王的反意、朱厚照的荒唐、命他去祭祖的缘由,不知不觉也便睡熟了。 不想因赶路徒费光阴,白日里朱厚炜会请孙清到他们的车上讲解经史子集,一块用完午膳,孙清自去处置长史事务,朱厚炜则读些杂书,做些机械活计,中间抽空与崔骥征聊天叙旧,了解一些京中情况,如此十几日也便过去了。 转眼间,便到了徽州。 “山绕清溪水绕城,白云碧嶂画难成。处处楼台藏野色,家家灯火读书声。”朱厚炜负手而立,看着一片片的白墙灰瓦,碧水桃花,“宋人诚不欺我。” 象辂再好,闷了这许久,坐得浑身酸痛,再加之前世今生一直颇为喜爱歙县黟县一带风物,朱厚炜干脆弃了车马,邀请崔骥征与他一同往黄山踏春冶游。 “不在王都,云兴兄何必如此拘谨,”崔骥征斜靠着一凉亭,手中折扇点了点朱厚炜的脊梁,“虽说男儿顶天立地,但也不必永远僵直着脊背,且松快松快吧。” 朱厚炜一愣,“我自己倒是从未发觉。” 说罢,便从善如流地靠在八角亭的梁柱上,看着流云如海一般奔涌来去,“只可惜我们只能在此停留一日,不然早起观日出,看一轮红日从云海中喷薄而出,何其壮哉?” 崔骥征想象了一下,也觉得颇为神往,“待我俸禄攒够了,我便致仕,游赏山水,定要踏遍神州名山大川。” 他双眼映着山峦云影,顾盼之间别有一番少年意气,朱厚炜莫名心里一软,笑道:“那你可务必代我好生看看。” 崔骥征想起他身为藩王的宿命,郁郁不乐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若你和陛下序齿颠倒,是否你们都会好过些,你也不至于困在衡州王府,不得自由。” 说罢,他下意识左右四顾,幸好二人在半山腰上,四野无人,唯有飞鸟白云,才安下心来,轻声叹息,“我失言了。” 朱厚炜却不在意他的真情流露,反而宽慰道:“其实又有何差别呢?藩王囚于一州,天子囚于九州,不过是换了个大些的牢笼罢了。农夫囿于田地,渔夫囿于江湖,哪怕是你,也是困于有司衙门,天地之间,谁又能真正得自由呢?” “是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又有几个能舍得这几斗米?能舍得这蟒袍高冠?”崔骥征自嘲道。 朱厚炜起身,张开双臂,感受烈烈长风穿袖而过,“近来我读心学,自觉不论对做事对做人均是大有裨益,我先前抄录了几本赠与你,得闲你也可一读。” “心学?你说王伯安?”崔骥征耳聪目明,自是有所耳闻,“倒是和殿下当年‘不忘初心、问心无愧’之说不谋而合。” 朱厚炜闭着眼感受山风从眼睑眉心上吹过的清凉之意,“我那也是拾前人牙慧,不过明志。而此学不仅阐述如何做人,更阐明做事的方法,可比那些误国的玄言清谈强多了。” 崔骥征心念一转,“王伯安此时就在应天,若是殿下想见,我可为殿下牵线。” “骥征知我心意,”朱厚炜侧过头看他,“不过此事不可强求,万不可因我身份让他招致猜忌,随缘便是。” 天已渐凉,崔骥征见朱厚炜穿的单薄,便想将自己身上薄袄脱给他,想不到朱厚炜摇了摇手,反而招手让数百米外候着的丘聚过来。 “先前给你送了一套,也不知你穿没穿,”朱厚炜让丘聚从包袱里取出先前做的绒衫,给他穿上,“我身上贴身穿了一件,你年纪虽轻,但也保些暖,免得日后上了春秋,再想保养,也就难了。” “殿下所赐,我自然珍之重之,只是风餐露宿,生怕把那金贵东西弄坏了,”崔骥征怎么都觉得他口气越发像自己的娘,“我通常都是在宫中值夜时穿,确是比皮裘轻便。” 朱厚炜点头,“我再想想如何改良,回头再做几件,也给姑母姑父送去。” 说笑着便已到了山脚,朱厚炜回头看看那几不可见的迎客松,“走罢,黄山归去不看山,此生能一登黄山,已是无憾。” 想到再无机会重游故地,他又有心将后世西递宏村卢村一类的景点挨个游览了一遍,虽有些只是初露端倪,有些仍是寻常村落,也别有一番乡野之趣。 他并非只是粗浅游赏,每到一村一镇都会与当地居民攀谈,比如生计如何、收成可好、可读过书、有多少农具牲畜等等,晚间回到驿站或是车上,还会将白日所见一一成文。 崔骥征实在不知为何堂堂一个亲王对这些县丞都不屑的活计如此感兴趣,晚上为他磨墨时忍不住发问,换来一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不懂么?” 这句子虽闻所未闻,好在也不影响理解,崔骥征蹙眉,“体察民情虽是好事,可若让那些御史言官听闻,恐怕会说殿下干涉政事。” “不过是和老农聊上几句,如何就成了干涉朝事了?放心,区区一个藩王,还不至于让御史们浪费时间,更何况,宁王做的违制的事多了,有几个言官上疏了?”朱厚炜在脑中回忆着寻乌调查研究的体例,开始着手写调研报告,只觉十几年未写,这些基本功都有些生疏,不由得良心不安起来。 崔骥征默默看他,突然想起当年在北书堂不堪回首的岁月,彼时朱厚炜不曾幽闭撷芳殿,不曾总角之年被迫就藩,仍是那个聪颖殊常、称道于朝野的小殿下,而自己也未曾遭遇夺妻之耻、荫封之辱…… 出神时却感脸颊一凉,却是朱厚炜将一碗米酒递到他面前,“春寒料峭,暖暖身。” 崔骥征接过饮了一口,品味一番余味的香甜醇美,轻叹道:“要到应天了。” 朱厚炜知他未尽之意,亦是怅然,只看向窗外。 城郭汀州,斜阳芳草,尽是萧索离情。 *** 寻乌调查:我朝太、祖著名调研报告 学生和工作党如果需要搞调研 可以学习一下 第十二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清明是明“三大祭、五小祭”中的头一祭,自然重视异常。自迁都京师之后,多由驸马都尉等勋贵代为祭祀孝陵。今年圣上一反常态,竟让藩王代祭,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当今做事往往出人意表,蔚王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龙子凤孙,代祭也算名正言顺,故而主管祭祀的太常寺诸人见到朱厚炜时,倒也算得上镇定。 祭礼可谓又臭又长,光是和朱厚炜分说分明就花了快半个时辰,之后还得有专门负责礼仪的官吏手把手教导,好在朱厚炜耐性极好,听得一丝不苟、学得一点就透,让南京太常寺卿大喜过望。孙清恰巧和他相识,见他赞不绝口,也是与有荣焉。 崔骥征一进应天城,匆匆道别后便不见踪影,朱厚炜料想他有要事在身,也不多过问,只来得及嘱咐几句,故而至今都觉得二人无论是重逢还是别离,都显得极不真实。 朱厚炜到的早,离清明还有七八日,除去在太常寺学习祭礼外,意外地有不少功夫可以在城中游赏。他不禁怀疑,朱厚照让他代祭,也许并无什么特殊含义,只是想让这个困于府中的弟弟出来走走看看。 六朝金粉地,金陵风雅情。跟着朱厚炜的护卫们早就腻了衡州的山光湖色,对秦淮佳丽心向往之、蠢蠢欲动,朱厚炜早已接受古今道德民俗差异,除了提点了几个已有妻室且有官身之人,只要不公然狎妓、欺男霸女,其余诸人他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清进士出身,有不少同科在南京六部任职,难得他乡遇故交,邀约饮宴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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