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至少有三人心中均是惊涛骇浪,均未想到他竟这么轻易地就将底交了出来,似乎对皇帝毫无保留。 崔骥征是暗自庆幸一路都向上峰报备,也猜到朱厚炜心地光明,不会隐瞒,倒是印证了二人的坦荡。 钱宁则是懊恼,他得知崔骥征与蔚王偷偷会面,甚至有可能私下和宁王有来往时,第一时间便告诉圣上,试图挑动天子对二王的猜忌,之后顺理成章地将此事交给自己彻查,从而乘机压江彬一头,却未想到蔚王竟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朱厚照却看着钱宁笑了,“你看,朕早就说了,朕与蔚王之间,有何事不能言?谁又能轻易离间得了?” *** 网络盛传的锦衣卫黑话: 一般人是:打着问。加“好生”二个字,半死不活。加“好生着实”,必死无疑。 第十六章 朱厚照摆了摆手,似乎知道天家兄弟有私房话要讲,包括崔骥征在内所有人均退出房内。 朱厚炜取了干净杯子,倒上两杯茶,待朱厚照坐定,方才落座。 “宁王欲反之事,朕知道。” 没想到朱厚照开头便是这么一句话,朱厚炜不无惊讶地发觉自己竟丝毫不感到惊讶,反而淡淡道:“是么?” 这些年对宁王的弹劾虽然被刘瑾、钱宁等人扣去大半,但也不是没有,此外崔骥征等锦衣卫已然介入,朱厚照再昏庸也断不可能对江西的异动毫无所觉。 “你打小就聪明,不妨猜猜朕为何要这么容忍他?”朱厚照往后一靠,极没坐相地倚在驿站再普通不过的酸枝木官椅上。 朱厚炜抬起眼来,自朱厚照登基,他们兄弟二人一在云端、一在天涯,就算偶得重逢,又哪里敢直视天颜? 算起来他已有十年不曾直视兄长那双和自己肖似的眼睛。 印象中兄长永远精力充沛,顾盼神飞,对万事万物皆充满好奇,仿佛没有一刻能闲的下来。 可明明只做了八年皇帝,原先眼中的神采却渐渐暗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厌倦和疲惫。 “你若是猜到,朕就答应你一件事,君无戏言。”朱厚照见弟弟满脸忧虑地看着自己,故作轻松地笑笑。 虽然知道应该藏拙,虽然知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虽然知道皇帝的保证有如冰雪、随时会被猜忌消融,可想到按照历史走向,朱厚照可能还有八年就要龙御归天,这兴许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朱厚炜仍是狠不下心和旁人一样欺他骗他瞒他。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皇兄是想吊足宁王的胃口,不怕他反,而怕他不反。” 朱厚照饶有兴味地问道,“那朕为何非要他反呢?” 朱厚炜淡淡道:“因为一旦宁王反了,皇兄就可御驾亲征,真正地做一回朱寿,做一个无往不胜的大将军。” 朱厚照收敛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现出几分颓唐,“满朝文武只道朕荒淫无度、无可救药,无一人能如你一般懂得朕的心意。不过就算有人猜到,也只会觉得朕荒唐可笑。呵,这些文官……” 和文官的斗争,几乎是每一个明朝皇帝的必修课,有的皇帝创业垂统、功过千秋,自是定于一尊,将文官集团死死压制;有的皇帝精于权术、擅长算计,就算久不上朝,也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的皇帝选择妥协,甚至被驯化,最终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成为文官的宠物,得一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 还有个皇帝,没有虚与委蛇,没有斗智斗勇,而是选择像孩童一样追随内心最本真的欲望为所欲为,不按常理出牌将文官集团打个措手不及,又利用佞幸权宦将他们折磨得斯文扫地。 最终声名狼藉于当世,臭名昭著于千秋。 朱厚炜阖了阖眼——兴许他身后之名有被文官抹黑的嫌疑,可他在位时,百姓承受的苦难也是实实在在的。 “皇兄想要收拾文官,然后做一番功业,这本无过错。可皇兄你任用的这些人鱼肉百姓、横行无忌,自刘瑾始,再到如今的钱宁、江彬,都绝非良善之徒,乡民们便未过过一天好日子。”朱厚炜恳切道,“仁者爱人,他们可都是您的子民啊!” 朱厚照竟然笑了,“你啊,打小就读圣贤书读傻了,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说句难听话,我这个做皇帝的过得不舒心,天下人就合该跟我一起煎熬。” 朱厚炜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想的,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最后劝谏道:“我在藩国,对朝廷的事不清楚也不想过问,可这些年相邻的川赣诸地,难道民变还少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废了老大力气,才将那句“太、祖皇帝能打下这天下,就能有不肖子孙将它丢了”咽回腹中,只殷殷地看着朱厚照。 “人总说千秋万岁,其实不论是一人还是一朝,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痛意,“从前父皇过的什么日子,想来你也记得。早朝不够,还要午朝,处理政事之余还要听那些腐儒日讲经筵,呵,做了皇帝被叫一句圣上就要做圣人?哪有这般的道理。” 朱厚照冷哼一声,“我就偏不遂他们的愿,我做事可不管什么天理祖训、人情民意,我只随我心意。” 话说到这里,这心算是交不下去了。 难得兄弟相聚一场,也不想搞得不欢而散,朱厚炜有些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祭陵之后,我便打算回衡州。这几年也做了些精巧的玩意儿,本来想托应天官吏贡上的,既然遇到了皇兄,还是面呈合宜。” 一听这话,朱厚照又重新有了兴致,“哦,是什么?” 朱厚炜从袖袋中取出几张细绢,恭敬递上。 朱厚照一看,从鲁班枕到竹夫人,再到桌椅梳匣,衣食住行样样皆有,单从图上就能看出精巧绝伦来。 “旁的也就罢了,只一样有些不同,”朱厚炜指着其中一幅,“这是我带着封地工匠,根据《农书》记载重制的高转筒车,此车对汲水灌溉既有用处,还请皇兄交予有司。” 朱厚照失笑,“好了好了,回头就让工部去做,定不辜负你忠君爱国的一番心意。” 兄弟俩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体己话,朱厚照方造作地叹了声,“朕本想与你秉烛夜谈,只是想到表弟也要随朕回京,还是让他与你同榻而眠,一诉相思之情。朕再拉着你说长道短,倒显得朕不解风情了。” 朱厚炜僵着脸道:“我与表弟亦是骨肉亲情,与皇兄别无二致,还请皇兄不要误会。” 朱厚照则显然未信半个字,“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朕留两坛好酒下来给你们助助兴。” 朱厚炜只好干巴巴道:“谢皇兄。” 朱厚照起身,看了看已经比自己高上大半个头的弟弟,伸手抱了抱,“珍重。” 朱厚炜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他,百感交集,也只哑声道声“珍重”。 第十七章 朱厚炜和崔骥征二人并肩躺在床上。 月光温柔,心绪摇落,二人都不想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崔骥征才缓缓道:“我时常在想,从小咱们在北书堂读书,先生们教的都是‘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学了那么久的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每日诵读百遍,个个倒背如流。可为何却没几个人能做到?当真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些日子虽未详谈,但朱厚炜约莫能猜到也能理解他对吏治的不满、对朝局的忧虑、对天子的怨怼,叹了声,“这世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而人之欲望却是无限的。” “资源?”崔骥征只觉得这词生僻得很。 朱厚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累得很了,竟将现代的词都带了出来,“资即为资材,源则为来源,所谓资源则是能生出财富的物什,比如田地、牲畜、矿石乃至于人丁等。” 崔骥征点头,“倒是贴切。” “就如同现下并无大的战事,人丁繁衍,可土地便只有这么多,只能养活定数的人。于是那些老弱孤贫便会自然而然地饿死、病死,直到人丁再度减少。” 崔骥征立时蹙眉道:“可如今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岂不就意味着本可活下来的人也活不下去了?” 朱厚炜知道崔骥征聪明,几乎想要教他一些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欣慰道:“不错,在如此的情况下,要想滋生人丁,要么在田制上下功夫,防止土地过分集中到少数人手上,要么在田亩上下功夫,开疆拓土或是开垦更多的荒地,要么在粮食上下功夫,每亩地能种出更多的粮食,或者发现更能充饥的食物,要么就在人上下功夫,远离中土,去蛮夷之地寻个出路。” “而想要占据更多的资源,活下去,活的更好,就必须要互相倾轧,甚至互相残杀?”崔骥征那双杏眼里满是如水月光,当真灿如星子。 朱厚炜笑笑,“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了,你所说的是小人,只会如兽类一般争抢,而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 崔骥征沉默良久,“可这世上终究还是小人多,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即使这样,你还打算做个君子么?” 朱厚炜摇头,“我不要做小人,也做不了君子,我要好好活着兼济天下。” “哪怕你注定只是个闲散藩王?” 怕二人着凉,朱厚炜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并非要多轰轰烈烈,才能兼济天下。只要心地光明且付诸行动,贩夫走卒亦可兼济天下,何况我到底还有这么多俸禄呢?” 他轻轻握住崔骥征的手,“从前我嫉恶如仇,却不懂迂回权术,最后幽闭深宫,后来我又因一己之私不曾澄清误会,累得你错失良缘,日后我定不会再犯。大明如我一般想的人还有许多,如今虽微末无力,但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假以时日,大明定会繁荣富强,百姓定会安居乐业。” 崔骥征回握住他的手,眼神温暖而坚定,“那不过是个借口,过在君上,而不在你。我信殿下,也等着看殿下所说的那个天下。” 别离有时,再有心理准备,也总觉得猝不及防。 崔骥征跟着朱厚照回京,走的是水路,启航时朱厚炜站在阅江楼遗址之上目送,直到孤帆船影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当年太、祖定都南京七年,见狮子山西北长江形胜,便决定建一楼阁以观大江,彼时大学士宋濂曾撰《阅江楼记》,被收入《古文观止》,可鲜有人知道,当时这楼只建了地基便被朱元璋下令停建。后来靖难之后,大明迁都北京,便再无人记得这个烂尾工程,这“江南四大名楼”便成了有记无楼的遗迹。 暮色之下四野荒芜,唯有离离衰草在斜阳下摇曳,朱厚炜伸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吮着草杆的清香,漠然地看着长江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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