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朱厚炜,就连祝瀚都留意到李士实神情有异,“李大人见过此人?” 李士实还来不及回答,就见后院一处厢房突然浓烟滚滚,火光四起。 “走水了,走水了!”也不知他平日如何治家的,仆役们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踉跄跌倒,相互踩踏。 “是否要寡人带来的人帮忙?”朱厚炜悠悠道,口中丝毫听不出半点关切。 李士实当即拒绝,“我府中之事,自由我自己处置,不劳殿下费心。” 扫了他一眼,祝瀚紧蹙双眉,立刻吩咐自己带来的衙役加入,“救火要紧!” 李士实仍是要拦,但不管是朱厚炜还是祝瀚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二人几乎是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简直插翅难逃,更无法前去发号施令。 也不过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一衙役跌跌撞撞地冲到前堂来,“大人,火扑灭了,但我们在隔壁的祠堂里,发现有个人被捆着,现下生死不明!” 李士实面色一白,他分明记得那人藏在祠堂中的密室里,如何会跑到外间被人发现? “还请李大人务必给寡人一个说法!”朱厚炜目光从李府斑驳的马头墙上移开,不恶而严。 第九章 蔚王府的大太监竟然被捆住手脚囚禁在一个致仕员外宅中,这事简直匪夷所思,可它确实发生了。 朱厚炜上前几步,俯身查看巴图鲁的伤势,好在他身上似乎只有一些轻伤,并未有被严刑拷打的痕迹。 “殿下,”不知是饥饿还是受刑,巴图鲁虽有些微意识,却有气无力,声音几不可闻,“那里面还有人?” “里面是哪里?有人又是何人?”朱厚炜剑眉一挑,对祝瀚拱手道,“擅自囚禁、擅用私刑,就算李大人自诩地头蛇,也未免欺辱太过了吧?还望南昌府给寡人一个交待。” 祝瀚侧身避开他的礼,“这是自然,来人,将这李士实给我带回衙门细细审问!” “放肆,你们敢!”李士实未想到他们胆子竟这般大,当即尖声道,“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朱厚炜命人去请郎中,又将巴图鲁安置好,方冷冷道:“那寡人就等着你的殿下来给个说法。” 闹了这一场,回驿馆时已是余辉遍地。 朱厚炜并不意外地发现内室多了一人,正端着杯茶,赏着桌上扇面。 “若觉得过得去,我就给你装上。”朱厚炜走到他身旁,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饮尽,发觉是温的,忍不住看了崔骥征一眼。 崔骥征将折扇上原先的扇面拆了,双手递来,“殿下画技如今几可与白石翁媲美,我何德何能。这么雅致的扇面,我还哪里舍得拆,若非危如累卵,我决不动它。” 朱厚炜小心翼翼地帮他装裱上去,“既如此,我倒是希望你永远用不着它。” 崔骥征看着他双手灵巧地摆弄,“巴图鲁无事吧?方才在李府殿下应是瞥见我了?” “他无事,只是两天水米未进,饿着了。”朱厚炜满意地看了看折扇,“他为了你做了回幌子,回头你可得赏他。” 二人绕了半天圈子,崔骥征见他实在沉得住气,不由得叹了声,“殿下的养气功夫我真是这辈子拍马难及,不瞒殿下,我与巴图鲁进了李府之后,发现了一间暗室,就在我们还在查探这暗室的玄妙时,李士实突然出现了,巴图鲁主动绕到另一边引开他,我才得以继续查探。” “所以你们在那暗室中还发现了旁人?”朱厚炜蹙眉。 崔骥征缓缓道,“我发现了一些存根,大多都是大通钱庄的,但有些意思的是,不少银子都用来采买了铁器、藤甲,还有大量的衣物、米面粮油。” “看来这个李士实充当的不过是个账房,也不似良平之属。”朱厚炜讽刺道。 “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我在其间发现一样东西,竟是南昌知府的印信,是真是假,又是谁的,还需查阅吏部或州府的存档方知。” “大可不必那么麻烦,”朱厚炜笑笑,“既是此间事,此地人必晓,派几个不打眼的护卫去打听打听便知,须知有时候白纸黑字也不可靠,全看这笔握在谁的手里。” 朱厚炜不再追问,他是藩王,如斯关心也只能是为了崔骥征,若是插手太过,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心存异心。 崔骥征也未再透露只字片语,只蹙眉道:“此地凶险,如今宁王的幕僚又因殿下而被羁押,我怕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你和巴图鲁不眠不休两日,别说他有些脱力,我看你面色也不好看。不如明日再修整一日,后日启程?” 崔骥征摇摇头,“我无事,夜长梦多,我看不如现下立即便走,避免和宁王打照面,那反而麻烦。” “他如今胆子还未这么大,就算他视二王不相见的祖制如无物,他也不敢得罪天子亲弟。”朱厚炜笃定道,毕竟他依稀记得史书上曾说过宁王贿赂刘瑾、钱宁甚至杨廷和,这样一个前期做小伏低的人,断无可能在此时翻脸。 朱厚炜仔细看他面色,见他虽略有疲态,但精神尚好,便道:“不过你往应天仍有要事,也不宜在此地久留。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启程。” 蔚王府上下皆训练有素,虽觉得眼看日头便要下山,此时出发很有些蹊跷,但都二话不说,各自打理行囊,不出一刻,整个蔚王府的车马已然齐全,蓄势待发。 纵然崔骥征打小便识得朱厚炜,到底中间曾隔了几年,如今见他指顾从容、进退有度,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将自己和他对比,禁不住自惭形秽。 “怎么了?”留意到他目光,朱厚炜抽空回头挑眉看他。 “当年殿下初就藩之时,娘亲还在府中担忧,觉得殿下小小一个人,却要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撑起偌大一个王府,带去的长史们也都是北书堂的师父,读书兴许可以,理家怕是不成,却想不到殿下是个修身齐家的个中好手。” 想起柔美却不失坚毅、永远温婉而笑的姑母,朱厚炜心中一暖,“也不知姑母身子大安与否,正好我近日得了些乡间土产,譬如红莲、首乌一类,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什,但对女子身子却是极好,劳你捎带给姑母,并代我向姑母请安。” 崔骥征点头应下,又见巴图鲁被扶着出来,赶紧上前作揖致谢,又取了块银锞子奉上,“若非公公相助,此番不仅功败垂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崔某谢过,他日必当报还。” 巴图鲁最为憨厚忠心,哪里敢受他的礼?只是不善言辞,支支吾吾推拒了半天。 朱厚炜看不下去了,“行了,也不是外人,崔二公子打赏你,你就收下。今日你别骑马了,也坐车吧。” 说罢,他率先登上象辂,众人也不再多言,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 崔骥征先前为掩行迹,方与他同车,如今差事办得差不多了,也再无必要,又想起身份尊卑来,不由有些踌躇。 朱厚炜却回头,伸手给他,“办差辛苦,合该饮酒解乏。我已让人备好了酒菜,正好也让你尝尝我蔚王府的手艺。” *** 白石翁 沈周 第十章 象辂缓缓前行,朱厚炜点上车内灯笼,扣动一机关,就将原先厚实的方桌翻折拉长成了一薄薄的长桌,又取出一高高的食盒,将里头的五六样小菜都取了出来。 “这食盒下头几层我方才用暖炉烤了,饭菜仍是温的,其余素什锦、烤鸭一类,吃冷的也无妨。”朱厚炜亲手为他盛饭,“苏湖熟、天下足,虽不是苏杭那般的天堂,两湖也堪称鱼米之乡了。这碧梗米乃是贡品,也不知你在京城可曾吃过。” 菜肴并不铺张,可每一道都咸淡适宜、很合胃口,这碧梗米也确实非同凡响,米香十足又莹润香软,崔骥征又饿了两日,不由食指大动,一顿饭吃得比往日多了三四成。 吃着吃着,崔骥征突然发觉这象辂拐了个弯,桌上的汤却不曾摇动,奇道:“先前在丰城,这象辂并不似这么稳。” “骥征心细如发,只不过虽从外头看一模一样,但其实是两辆车。这辆并非朝廷所造,而是我仿制的,我读《梦溪笔谈》,其间提到唐高宗的大驾玉辂,说其‘乘之安若山岳,以措杯水其上而不摇’,我也是废了许多功夫才仿制出个七八成。” “殿下聪明绝顶,”崔骥征真心实意道。 二人用完了膳,朱厚炜命人将食盒收走,开窗透了会气,又开始折腾。 崔骥征看着他将长桌拆解回去,最后干脆翻折上去贴着墙,又将马扎一类归置到一边,空出一大片地方,又在上头垒上厚厚的皮褥和两床锦被。 “所谓穷家富路,”朱厚炜又取出两个布枕,“你也知我寻常不得出城,此次难得跋涉两千里,难免准备得多些。” 盛情难却,崔骥征褪去鞋袜,和衣在他身侧躺下,这马车极大,二人均是颀长男子,并肩躺着却也不如何局促。 朱厚炜将灯笼熄灭,车内唯有淡淡月光。 “怎么?”朱厚炜见他未睡,一双杏眼睁得老大,不由得笑道,“折腾了几日,怎么反倒睡不着了?还不够疲乏的?” 崔骥征低声笑笑,“我只是觉得殿下竟然一点都未变,还是原先的样子。” 朱厚炜一愣,心道我来时已经三十有余,人生观世界观方法论早已成熟,哪里能有什么变化?面上却只是笑笑,“先帝总说我少年老成,兴许小时便已老去,到了如今,反而老无可老,早就是个老妖怪了。” “老妖怪?”崔骥征摇头,“恕崔某不敬,殿下风华正茂,倚老卖老也太早了些吧?打小在我跟前以兄长自居也便罢了,若在外头也如此,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别的不说,如今的宗室,十之八九都是你的长辈,难不成他们也都是老妖怪不成?” 朱厚炜任他打趣,唇角上挑。 崔骥征知他自幼不爱与人在口舌上争长短,还欲乘胜追击,却顿了顿,凝神细听后笑道:“似乎有十几骑坠在后头,莫不是殿下哪位叔爷爷?” 朱厚炜蹙眉,“真是片刻都不得消停,你且安歇,远来是客,我来一会。” 那十几骑脚程很快,不出一会便已追上,拦住车队去路,蔚王府的护卫立时将象辂护在正中,丘聚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亲王车驾!” 打头那人一身锦衣,神情倔傲,“我等领宁王殿下之命,前来请蔚王一叙。” “放肆!”丘聚脸都气绿了,“蔚王殿下有皇命在身,不得久留,而且今日殿下已然歇下,阁下不妨回吧。” “咱们也是王命在身,还请兄弟体谅则个。”打头那人一发话,这些人不仅未曾退去,反而纵马上前,包围圈整个更小了些。 跟着的护卫已经纷纷拔刀,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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