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殿下这般的龙子凤孙一念之间便可杀人,也可活人,更可夺人。”崔骥征并未抬头,语气却是极冷。 他主动提及此事,反倒让朱厚炜松了一口气,两世的阅历告诉他,最怕缄口不言、冷战到底,而愿意沟通便有转圜的余地。 朱厚炜起身,随即做了一件五年来想做却一直未有机会做之事,他将翼善冠摘下放在一边,缓缓跪下,拱手下至于地,头轻触于地…… 免冠顿首! 崔骥征未想到他会如此,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要说的与当年那封信里的别无二致,”朱厚炜依旧拱着手,直视着他的双眼,“彼时在先帝病榻前,我向父皇乞求,愿此生不娶,终身在佛前侍奉,他应允了。后来兴许是父皇知会了陛下,抑或者当时他根本就在周遭听着,他也默认了父皇的允诺,只是……” 崔骥征冷笑道:“他误以为你与他一般,性喜龙阳?” 朱厚照在豹房豢养娈童并非秘密,甚至朝野风传钱宁也是他的众多娈宠之一。 “严格来说,他只是男女通吃,并非单纯的性喜龙阳。”朱厚炜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和一个古人科普同性恋和双性恋的区别,只恨自己常年治学严谨,未能管得住自己这张嘴。 显然崔骥征被他噎了一下,咬着一口细小的银牙,“这和我又有何关系?” 见朱厚炜显然有些难堪,崔骥征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难不成,他默认我与你有什么苟且?” “不,”朱厚炜并不想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文官殴伤的亲王,忙不迭地辩驳,“他们认为我一厢情愿、落花有意……” “他们?”崔骥征挑起秀气的眉,俨然已在暴怒的边缘。 朱厚炜苦笑,“显然父皇也是如此想的,可他只是提前让我就藩,一方面不让我与太后有过多接触,另一方面,可能也想让我断了这个念想。” 崔骥征被这荒唐的真相激得说不出话来,“你那信上说的并不分明,只说成山伯府之事,因你而起……” “若不是皇兄自幼偏宠于我,就算他驾幸了伯府,就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也未必会……也不会毁了你一桩良缘,让你二人不得欢颜。”朱厚炜看着他那赛雪欺霜的脸庞,几乎都想不起当年那个可爱软糯、笑意明媚的少年,“让姑母大病一场,让你清减如斯,更断了你科举入仕的念想。” 朱厚炜越说越愧疚,前世今生,他自认谨慎用权,却未想到如今却因这再尊贵不过的身份屡屡祸及他人,归根结底还是做统治阶级久了,脱离了群众,放松了对自我的要求,长此以往,自己与那些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诸侯王又会有什么区别?还谈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身着正红四团龙服跪坐在那里,身姿挺直,就连拱起的双手也是端端正正,虽处于下位,可却未有半分卑怯。自从相识起,崔骥征就从未见过他露出半点疲态,也从不见一丝颓唐。哪怕是当年因国舅事闹得母子失和,幽闭禁宫,他也是淡泊恬澹、一切如故。 可如今他却满脸惶然,眼含忐忑,隐约还有几分丧气。 “此事岂是你一人之过?此事一开始是圣上索要美人,并未指名道姓,伯府攀龙附凤将已订婚的女儿送上,”崔骥征最终缓缓道,“若说你有错,而我先是暗弱无能,不能保护未过门的妻子,后又贪生怕死、畏惧强权,根本不敢也不能为她声张,眼睁睁地看着自幼起誓宁做穷人、妻、不做公侯妾的她,沦为后宫佳丽三千中的一个,从此‘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而我呢,靠着母亲的病体,靠着天家的补偿,得了这么个六品官身。六品官啊,就是一个状元都得汲汲营营地爬上数年,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崔骥征一双杏眼里满是讥诮凉薄,嘴角却耷拉着往下,分明心中伤悲,朱厚炜亦觉哀凉,却不知如何宽慰,只好静静听着。 还好崔骥征的失态只是一瞬,随即缓缓道,“未给你回信,其一,自己也成了朝官,如何好再如从前,将自己的信和天子的夹带在一块?其二,我也不想再承天子的情,和他有君臣之分外的牵连,我也不知如何再与你相交;其三,我正好接了个有些棘手的差使,正与此次……” 他话音未落,突然不远处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是惊人的灼热袭面而来。 第六章 象辂虽华贵,可论起坚实稳固,与寻常车马并无差别,故而此时被震得摇摇晃晃,险些便要倾倒。 崔骥征正坐在一黄花梨交杌上,当即便摔下去,朱厚炜本就跪坐,只歪了歪身子,见他跌倒,下意识扑过去,一个翻转,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充当肉垫,当场便痛得一个闷哼。 车上的物件摔得乱七八糟,幸好朱厚炜出行不喜排场,未带名贵瓷器,多是轻便的漆器木器,也无甚损失。 崔骥征反应快,掀开车帘探头一看,见马惊了不少,不远处的城镇里浓烟滚滚,火光一片,惊愕道:“什么样的火器,这么厉害?” 朱厚炜亦凑过去,蹙眉道:“若是火器,定有轰鸣之声,可方才那声音却不似爆炸,而是重物坠地……” “殿下,方才天上掉下来好多着了火的大石头,可吓人了。”丘聚狼狈不堪地过来,脸上有许多擦伤的口子,方才他从惊马上摔下,好险没有重伤。 “孙先生和弟兄们无事吧?”朱厚炜关切道。 “孙先生并无大碍,只是受惊,但如今官道被毁,牟大人带着巴图鲁他们到前面开路去了。” 朱厚炜点头,“也罢,将我的马牵过来。” “殿下,如今情况不明,人手也不够,只有臣一个人伺候,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丘聚立时劝阻。 崔骥征瞥了朱厚炜一眼,先从象辂内下来,“殿下自幼便喜格物致知,如今见了这么稀奇之事,怎能忍住不去一探究竟?我跟着殿下吧,兴许半途能碰见牟大人他们,也说不定。” 丘聚无奈,只能将朱厚炜的座驾牵出,又为崔骥征找了匹温顺的良马,不无担忧地看着二人一扬马鞭走远。 二人误会也算解开得七七八八,又共陷险境,相处起来自然许多,竟和分别前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披荆斩棘地到了城门口,只见里头乱成一团,连守城官也不见了。 “是有人放火?”崔骥征皱着眉头,看着不少民房都燃着熊熊大火,江西砖瓦房不多,不少房屋均为茅草或者木头搭建,此时都已烧得七七八八,许多百姓正哀哀哭泣。 朱厚炜纵马绕了一圈,在火势最大一处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崔骥征也跟着下马,见他似乎想往里走,赶忙拦住,“殿……二公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已有些眉目,无碍的。”朱厚炜安抚地点点头,径自往前走去,站到一土坡上,面上露出些许惊异。 崔骥征三两步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觉有许多焦黑的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石头,“这是?” 旁边有人救火,水一洒到石头上,便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显然这石头的热度惊人。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过,这些石头从天而降,叫做陨。”朱厚炜缓缓道,“也有人称之为陨火星。” 崔骥征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天象。” “虽说天人感应,可也无定论,端看是谁解释了。”朱厚炜环顾左右,“也不知当地官吏到哪里去了,乱成这般,也无人出面主持。” “可惜如今我不能亮明身份,”崔骥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内侍衣衫,不无遗憾,“否则总归能尽绵薄之力。” “殿下,”牟斌气喘吁吁地跑来,“下官等人方才去寻了当地县令,已组织人手查核受灾之家并加以赈济。” 朱厚炜点头,“好,此处是宁王的地盘,咱们不宜久留,无事咱们便抓紧上路罢。” “是。” 一行人甚至未在丰城留宿,直接由官道继续前行。 “殿下万金之躯,日后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待象辂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崔骥征方冷冷道,“下官草芥之身,不敢让殿下冒险相救。” 朱厚炜淡淡道:“莫说你是我嫡亲表弟,是因公重伤的朝廷命官,就算你只是个山野村夫,我也不可能眼看着任一受伤之人摔倒在地。” 崔骥征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殿下如此,倒是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我只是举手之劳,并未有挟恩请你宽恕之意。”朱厚炜看着他的眼睛,“不管你如何看我,哪怕是继续无视我乃至怨恨我,我都永远将你视作我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不管遇到何等难处,你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崔骥征垂首不语,眼圈却已然红了,这几年为远离京中是非和人言羞辱,也为证明自己并非膏粱纨袴,他和寻常小吏一般四处奔波、风餐露宿,所有的愁苦愤懑如今尽数化作浓浓的委屈,摊开在经年未见的竹马面前。 朱厚炜心头一软,将自己贴身的罗帕递过去,又笨拙地柔声宽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幸而崔骥征只是一时失态,不多会便平定心绪,正色道:“此番虽事涉机密,但只有殿下能出手相助。” “哦?”朱厚炜倒了杯热茶给他,“可是与宁王有关?” 崔骥征点头,“正是。去岁有个叫做王哲的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吃了顿宁王的筵席后便一病不起,辞官养病,如今已是不行了。他是家父好友,偷偷修书检举宁王有不臣之心。家父出于审慎,让我带着几个仆从前去南昌打探,孰料还未进南昌,便半路遇袭,敌众我寡,我便和家仆冲散了。” 朱厚炜蹙眉,“袭击你们的可是江湖游勇?或者山贼麻匪?” 崔骥征见他神情,不由一笑,“殿下封地毗邻江西,果然耳聪目明。” “我也不打算瞒你,你也知我衡州周遭群山起伏,盛产山贼,也有不少所谓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可如今他们与南昌来往频繁,很难不让人生疑。”朱厚炜沉吟道,“我原本打算绕过南昌,直接去徽州,如今却改变主意了。” 他冷冷一笑,“是时候该去会会我那皇叔祖了。” 他倒是想看看宁王这个明朝最出名的藩王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又蠢又坏。 第七章 一路都在穷乡僻壤打转,难得见到几个大些的集镇,快进南昌城,众人看着高耸城墙、繁华街道,都觉得一阵恍惚。 “朝中有制,二王不得相见,我们只需要知会当地巡抚即可。”朱厚炜对孙清道,“咱们还是住驿馆,免得骚扰地方。” 孙清记下,径自带人去当地衙门报备。 崔骥征依旧穿着内侍的衣裳,只是手执折扇,看着有几分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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