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在旁的其他学子看向封离的目光各异,大多带着轻慢。尤其是与雷源一起的三人,有人眼含嘲弄等看笑话,有人幸灾乐祸不嫌事大,还有人神情猥琐,满是污浊而丑陋。 就在雷源得意之时,突然,一名封离意料之外的学子站了出来:“我来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方才封世子一到,便听雷源在高声调笑,说的是殿下在北梁时的旧事。不知这些事他从何处听来,将殿下在梁都举步维艰的境遇说得绘声绘色。雷源神色轻蔑,言辞之间多有诋毁,封世子打抱不平,便与雷源起了冲突。” 封离闻言侧目,目光落在这位芝兰玉树的国子学魁首身上。他言谈间条理清晰、详略得当,“诋毁”、“打抱不平”之类的措辞更是立场分明。 解泉泠,刑部尚书之子。 一听这个姓氏就大有文章,与国子祭酒解敬云同宗同族,据说按辈分,他乃是解敬云的族叔,年纪不大,辈分很高。解泉泠平日是不与他这样的“不学无术”之辈来往的,他在整个国子监都是佼佼者,都指着他明年春闱下场拿个状元回来。 所以他会出头为自己说话,封离是没想到的,又因着他在国子监备受推崇,他的话就颇有分量。 雷源下意识反驳:“诋毁?不知真假?我说的都是实话!” 封离抱臂而立,笑盈盈地看着他:“是吗?那你说来听听。”解泉泠有意维护他的声名,他却并不害怕。 “你在北梁奴颜婢膝事权贵,被北梁大皇子扔进牛棚踩断了手臂,还被前左将军之子吊在房梁上……” “呵。”封离轻笑,跟昨日赫连重锦所说一模一样,他还当雷源有什么自己的消息渠道,没想到竟是昨日扒了墙角,“还有呢?” 封离眼神鄙薄,看他仿佛在看什么蝼蚁。雷源被他一激,之前不敢说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你不知道被多少北梁权贵玩弄,多番实践出的狐媚之术果然不同,一回国便将摄政王笼络在了掌心!” 封离仰头大笑,乐不可支。 “你笑什么?本少爷可有说错?” “错了,大错特错!” 雷源瞪向封离,封离回视,那一刻尚且称得上中正平和。他淡然质问:“既是我奴颜婢膝,北梁人应是大为满意,为何还要把我扔进牛棚?那前左将军之子为何又要将我吊于房梁?” “还什么狐媚之术?你既知北梁前左将军之子害我,便也该知道那左将军是怎么变成前的?是谁杀的他?” 在场之人俱知答案,是摄政王周昭宁。 “摄政王待我好,那自然有一份亏欠。我因他而受的折磨,他想要偿还。而北梁贵族辱我,当然是因我不肯摧眉折腰,宁死也不失国体!” 说到这时,多少还有封离的穿凿附会之语。可他想起另一个封离,再往下却已是字字肺腑。 “大禹当年战败,以皇子为质,换取喘息之机。我在梁都十年苦寒,尔等在禹都锦衣玉食,是我皇子之尊比不上你们世家子弟,还是我身强体壮能经磋磨?我忍辱负重,是为了今日在大禹第一学府,听你们这帮未来的朝廷栋梁嘲讽取乐吗?” 封离神色渐渐严肃,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子。来到这方国土之后,他从未有此铿锵之言,将迟来的师生尽皆震慑当场。 “归国以来,我从不言过去,只因辱在我身,损在社稷!我当年在北梁的遭遇,若是断了脊梁,断的便是大禹的脊梁,而非我个人。雷源,你以此玩笑,可问过我父皇在天之灵,可问过阵亡的大禹将士们亡魂何安?” “封珏身为王府世子,比你们更养尊处优、一世无愁,但他心中有家国,有大义,才为我仗义执言。不像你们,蝇营狗苟,眼中只有个人恩怨和利益,哪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他胸中激荡,这是他当为先帝皇七子封离说的话。消逝的那个封离性情怯懦,可他在北梁十年,无论何等侮辱与苦楚,都以柔弱如蒲柳的身躯扛了下来。这江山归了他弟弟,但社稷安稳该有他一份功绩。 先前因他曾经受辱而对他不屑的学子们,羞愧地低下了头颅。 可雷源不会,他见之前和他一起议论笑话封离的人倒戈,愤恨之色愈加明显。 他大吼着质问封离:“你既然知道有辱国体,那就该以死明志!你怎么还有脸回国?!” 封离正待回复,解泉泠已先一步上前。他袍袖一振,好好一个才子,竟指着雷源的鼻子骂:“笑话!你个衣冠狗彘,何不溺以自照!你轻薄下流,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要死就该你去死!” 解泉泠骂的荡气回肠,封离在旁听得一愣一愣。他和封珏对视一眼,以眼神询问:他素来这么会骂人? 封珏点头,一脸心有戚戚,也不知是听解泉泠骂过谁,还是自己就被解泉泠骂过…… 两人眼神交流时,解泉泠还在骂,正骂到雷源的几个同伴:“人头畜鸣,近狎邪僻。” 听到这,本来站在最前护着封离和封珏的程寅往后退了两步,没忍住掏了掏耳朵。他看了看解泉泠,又看了看封珏,看向后者的眼神都变了。同样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和解泉泠相比,世子真是好温柔! 解泉泠骂了足有一刻钟,骂得雷源脸色通红,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气。要不是韩博士出言打断,解泉泠看样子还能骂下去。 封离在一旁拱手作揖,真诚道:“解兄好口才,不去鸿胪寺可惜了。一街之隔,要不我向我家王爷举荐你?” 解泉泠激情骂人,却衣襟都未乱,他拱手还礼,脸色一瞬缓和。低头凑近,悄声说:“去骂北梁人?好啊!” 两人一拍即合,封离决定今晚回府就亲自去游说周昭宁,务必把解泉泠塞进去。解泉泠上届秋闱便已中了解元,临时授官也不是不行嘛!关键是这样的人才,不放去会谈中骂北梁人,也太可惜了。 韩仲博士走进课堂主持局面,他已在外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为保公正,还是出言询问雷源:“今日是你先讥诮同窗,出言诋毁?” 雷源不答,看向封离和解泉泠的目光阴恻恻。 韩博士见状,又问封珏:“世子,是你先动的手?” 若是平时,封珏定会认错,可今日他半点都不想认,点了点头,义正言辞道:“是他该打!再来一回我还是要打他,便是不当面打,出了国子监必叫侍卫将他套麻袋打!” 韩博士:“……”倒也不必如此耿直,心里想想就罢了,怎么还能当众说出来?一时,他看向封离的目光很是复杂,都是这位殿下,把他院里最纯白的白兔都带进了沟里。 他们这头一派和谐,突然,雷源在气厥过去之前彻底爆发,他指着封离便喝问:“封离你厉害!你是最了不起的质子!那你肯定知道,从古到今最著名的质子,可不就是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始皇帝?你忍辱负重回国,莫不是要效法他,莫不是也有那样的心气?!” 一时,场中俱寂。 此等信口开河的诛心之言,本该一笑而过,只当全未曾听说。 可皇位之争,从来由不得玩笑。
第46章 执言(2) “横扫六国, 一统天下?文治武功皆上品的始皇帝?”封离洒然而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能被拿来和始皇帝做比。雷源, 你这么看得起我,莫不是觉得我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比名正言顺承袭大统的皇上还要能耐?” “你这到底是骂我呢,还是骂皇上?依你言下之意, 是属意我横扫北梁,一统南北?” 封离目若寒星,两步迈近, 微微仰着头看向雷源。 他身量不算高,就连看个辱骂他的竖子都要仰着头, 一时气势尽失。雷源故意坑害他的那番话, 瞬间也不攻自破。 不错, 七殿下文不成、武不就,又爱玩爱闹,哪有颠覆皇权的心气和本事。雷源穿凿附会的诬陷, 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众人虽这么想着,但经此一事,看封离的眼神还是变了。文治武功如何, 如今身份为何, 都改变不了他为质十年的过去。他说得对,他是国之功臣, 是他们过去太过狭隘。 更有善于自省者,隐约意识到了自身的卑劣, 他们就是想看王孙贵胄落凡尘,听到封离曾经如何受辱, 便显得自己更加高贵似的。 少年人心性相对单纯,封离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趁热打铁抛出了最后一块石头:“雷源,你已有十六了吧,还当自己是三岁稚童?昨夜北梁吴王在国子监内围堵我和封珏、程寅三人,你偷听来这些话,今日便拿来在国子监传播。你可曾想过,是正中外族人的圈套?” “你躲在那,就连程寅都察觉了,你以为吴王和他的侍卫没有察觉吗?故意说给你听,便是知道你毛躁冲动,要拿你当刀。” 程寅闻言看向封离,他昨夜哪有察觉,七殿下真是……忽悠起人来眉毛都不带皱的。 “你甘为敌国皇子之刀,还在这沾沾自喜,我无非就是昨日比试侥幸赢了你,我们那点仇怨,与国仇家恨如何能相提并论?” 封离负手而立,微微仰头,那悍然坍塌的气势瞬间被重塑,且变得更为高大而包容。 “我知你是昏了头,不与你计较,只要你向封珏道歉,此事就过去了。” 雷源先是被解泉泠骂得狗血淋头,愤怒到了最高点时被封离戳破,再被他高帽子一戴,自己都没想明白,便真迷迷瞪瞪向封珏道了歉,甚至道完了歉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 在国子学内诋毁同窗,雷源等人很快被绳愆厅带走。国子学内的气氛空前和谐,今日课堂上众学子都尤为投入。 令封离意外的是,韩仲博士临时调整了课程内容,今日没有讲经,讲的乃是大禹建国以来,与北梁的数场大战。封离并未曾特意了解过这些历史,头一回在国子学认真听讲。 南北两国划江而治时起,对峙的格局便已成型。百余年来,南北共有三场大战,有因北梁南侵而起,也有因南禹欲夺回失地而起。 最近的一场便是十一年前,北梁以南禹渔民越境捕捞为由,挥师南下。然而那所谓越过长江中线捕捞的渔民,在战前根本连影子都没见到。 “北梁斩杀渔民祭旗,但那些所谓的渔民皮肤白皙、双手细腻无粗茧,根本就没有渔民的样子,而是北梁掳来的南人。”韩仲博士语调虽平和,却目光炯炯,那满腔被激起的热血,亦渐渐牵动满堂学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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