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长公主当年退过一次朝堂,彼时再退一次也不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她出入朝堂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弟弟和侄子,当他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或者她的存在会给他们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事时,她隐退得也毫不留恋。 先帝可以当没看见那些奏折,却不能真的去长公主府将端懿绑上朝堂议论朝事。 可就算这样,元兴二十五年那场事变之后,却有保皇党的大臣前去长公主府痛斥其祸乱朝纲,不安于室不相夫教子,以至于养出一个谋反叛逆的儿子。 那些大臣当然全被仁寿帝杀了,但话语却全都穿过了佛堂的木门,被古佛与檀香聆听。 宿怀璟冷嘲道:“不觉得很讽刺吗,国家安稳富足之时,说她牝鸡司晨;国家动荡紊乱之时,又说是她的错。” “我连他们的逻辑都听不明白。”宿怀璟说。 容棠嘴唇有些干涩,目光盯着树下开始奋力搬香樟果的蚂蚁。 宿怀璟:“比起先帝,兄长其实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他曾说等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要兴办女子学堂,既然男妻都可入朝为官,女子为何不能科举入仕?” 容棠一怔,看了看对面,沐景序三人被一群或青涩或年长的学子围住。 “是沐大人?”他诧异地问。 宿怀璟点头又摇头:“是大哥,但是三哥跟他在许多方面意见都一致。他们以前说大哥若当帝王,三哥便做贤王,安心辅佐兄长带领大虞走向繁荣。” 虽然彼时的三皇子每次聊到这里,都会笑着道:“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子哥哥怜惜弟弟,每年给我放六到九个月的假期才好,我要带阿雪跟小七他们四处去逛一逛。” 四公主便凑过来勒住他脖子,没大没小地威胁:“还有我还有我!不准不带我!不然我放虫子咬你!” 太子殿下刚想驳斥三弟嘴上不正经,闻言扫视了一圈周围满脸期待的弟弟妹妹们,无奈摆手:“父皇说今天要考你策论。” 三殿下这才慌了神,赶紧奔去尚书房恶补功课。 知了在殿外鸣叫,日光浓长古旧。 宿怀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容棠望他一眼,瞧见他出神不知想到哪里,并不出声提醒,只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一阵风吹过,树下蚂蚁搬了许久的果子滚到一边,宿怀璟眨了眨眼睛,从那些褪色的快要记不清的画面中清醒,冲容棠绽开一个笑意。 “棠棠,我原先只想替父母亲人讨个公道,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容棠心里莫名一阵紧张,哑声问:“什么?” 宿怀璟:“兄长没做到的,我替他做,你觉得怎样?” 他蓦然意识到,三哥那番话似乎并不完全是在诓柯鸿雪。 他好像有些懂了。 宿怀璟立在春日昭昭之下,笑意微扬:“总有一天,我要这贡院门前站着的不止是青衫,还会有罗裙。” “棠棠要不要再努努力,跟我一起来看?”
第107章 容棠不止一次为宿怀璟感到惊艳。 因为他的学识、言行、品格,更为他的转变。 他怔在原地许久,听着宿怀璟的话,脑袋里想到的却是原著中没来得及写,由系统补足告诉他的结局。 帝王不爱百姓,君主被仇恨吞噬,大虞陷入战乱,民不聊生,世界线崩坏湮灭。 当这些故事出现在由光符和像素构成的电子文字中,很难有多么真切的感受。可当读者穿进故事中,成为历史车轮下的一粒尘埃,见证过那些不存在于原著、发生了改变的未来和过去,谁都难免动容或期待。 容棠想,宿怀璟真的变了很多。 从折花会上那一句“若君见弃于民,君是否可以负民”,到江南七日暴雨下没日没夜地翻阅古籍、奔走粮行,奋力救下力所能及范围里每一个能救的人。 除夕宫宴前的马车上,他告诉容峥那番关于君王、百姓、教化、生产的言论;和如今春光微尘里,这点在千年禁锢传统下,平权意识的早期萌芽。 作为封建帝王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也好,作为性别不平等环境下的被优待方也好,甚至作为家破人亡、满心仇恨的大反派都好,宿怀璟真的变了很多很多,他的成长与转变足够令人惊艳。 容棠站在香樟树下,抬眼望着宿怀璟脸上不时闪过树影摇动后投下的光斑,脑海中转瞬即逝的是另一个画面。 秋日蒙蒙,天边乌云堆积,京中似有暴雨将至。 武康伯府门前,素日寂静的长街聚集了无数平民百姓,高头骏马从皇宫的方向驶来,三皇子与五皇子奉父命前来督办抄家,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站在门前,手里拿着花名册一一比对。 不断有人被禁军从府内押出,柯鸿雪站在沐景序身边,替他挡住那些随时可能扑上来的家仆或小妾。 那是盛承厉正式进入夺嫡的标志,容棠不得不去看。 十六岁的男主正长成,眼里褪了冷宫多年囚禁带来的阴郁和自卑,站在天空下与每一个受帝王优宠长大的皇子别无二致。 容棠身体不好,容易困倦,特别是即将变天,骨子里隐隐地泛着疼。 他站在人群边缘看了一会儿,就想要离开,可恰在这时,秦鹏煊被推了出来。 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失了所有礼仪与尊贵,被官兵一推就踉跄一大步,狼狈得要命。 容棠对他也没有兴趣,懒懒看了一眼,正要转身,突然看见秦鹏煊遽然生变的脸色,和伸手颤巍巍指着的一个方向。 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似的,抬起手又很快坠了下去,张开唇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竟一个完整连贯的音节也没发出来。 容棠惊讶,顺着他先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隐在人群中的宿怀璟。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京城的天空昏暗阴沉,像是一张泼浓了墨汁的国画。一座高门大户庭前,一半凄凉一半激昂。 容棠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看见一个既秣丽惊人又阴冷潮湿的少年。 阴冷、潮湿、像是从深潭中爬上来的恶鬼,哪怕嘴角勾着笑意,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人感觉害怕与惊慌。 几乎不需要系统提醒,他就知道那是谁。 与宿怀璟的第一面相见,完美符合《帝王征途》原著里对大反派的描写: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 可容棠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 他甚至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知道原本就因为积变的天气而隐隐泛着疼意的身体,在那一刻疼痛演化得无比剧烈,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好像随时就会死掉。 毫无缘由、也未曾发生过第二次。 再与宿怀璟见面的时候,他身上那点阴暗的潮湿便全都找不见了,只剩下俊秀的面容和如月般皎洁的气质。 于是容棠想,武康伯府门前那匆匆一瞥大概是幻觉,宿怀璟从来不曾那般潮湿阴郁。 他本就该如现在这般,春风暖阳拂映在身,做他清朗俊毅的少年郎,赴他平等繁荣的理想国。 容棠一时看愣了神,宿怀璟笑着又问了一句:“好不好?” 尾音勾着些许软糯,是他一贯跟容棠撒娇时会带上的钩子。 容棠想了想,没有轻易应声。 他知道宿怀璟要他努力什么,他也清楚宿怀璟知道他说出来的那番景象,容棠也在期待着。 他在要求、或者说请求,容棠多些求生欲,多活几年,陪他一起看这盛世浩大繁华。 容棠很想答应的。 他也觉得自己可以答应。 如果天道真的是天道,如果这样的宿怀璟最后登上帝位,天道没有判定小世界会崩坏无法运转。 可容棠呢? 他到底是跟男主绑定,还是跟这个世界绑定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只能跟盛承厉绑定,可系统空间里那两片争夺不休的云雾、放弃系统任务后不曾恶化的身体,甚至于男主本身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都让容棠开始疑惑。 如果……他绑定的对象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盛承厉,而是这个世界呢? 那他最后的结局究竟会是什么样? 宿怀璟见他长久不应,出声提醒:“棠棠?” 许是人声过于鼎沸,也或许春光过分迷人。 容棠望进他眼眸,怔然了一瞬,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头。 他说:“我努力。” 努力多活一些时日,努力看你得偿所愿。 宿怀璟眼睛一亮,立时高兴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容棠赶紧补充:“但事事没有绝对,有些东西也不是努力就一定能有结果的,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宿怀璟微怔,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刚刚那点喜悦被容棠这样一压,一面迷茫一面心疼。 身体不好的人是容棠,反过来劝别人不要抱太大希望的也是他。 宿怀璟默默叹了口气,轻笑着道:“好哦。” 他顿了顿,却又补充:“但是棠棠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总会有转机的。” 容棠出神看了下空间里那两片分庭抗礼的云雾,一边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存侥幸,一边却又忍不住开始期待转机。 他们等了一会儿,柯鸿雪终于与临渊学府的那些学子们聊完,施施然一点头,便虚虚护着沐景序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卢嘉熙连忙跟上两位学兄。 人流减少,柯鸿雪胳膊便放了下去,展开折扇,随意摇了几下,笑着问:“宿大人升了官儿,是不是该请我们吃顿饭?” 宿怀璟回问:“想去哪儿吃?” “鎏金楼吧。”柯鸿雪道,“吃完去紫玉班,正好能赶上未时的新戏开场。” 风流浪荡子的做派,在柯少傅身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好在御史台跟大理寺都没有什么需要宿怀璟跟沐景序紧急处理的,他们拎着小卢大人一起,从贡院去到水棱街,又从鎏金楼晃悠到紫玉班,偷这浮生半日清闲。 台下热茶瓜子,台上唱着戏里人生。 宿怀璟落座没一会儿,附耳跟容棠说他要出去一趟,然后向沐景序递了个眼神,二人便一齐离了席。 卢嘉熙喜欢听戏,柯鸿雪更会品戏,容棠看了一眼宿怀璟离开的方向,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一边剥着瓜子一边听台上青衣花旦咿咿呀呀。 直到四周烛光霎时昏暗,台上幕帘微拉,座位上频频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前排坐着的人伸长了脖子去望。 卢嘉熙疑惑:“这是怎么了?” 容棠转头瞄了一眼台子边写着的戏目表,心下骤然惊慌。 柯鸿雪却悠然地品了品茶,不疾不徐道:“紫玉班的特色罢了,看就是了。” 容棠如坐针毡,又开始望出口方向,甚至想去寻宿怀璟,可戏台上恰好传来一道暧昧的嘤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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