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暖阳与微风相和,人群与车马交织,沐景序怔然片刻,克制地收回了视线。 宿怀璟望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柯鸿雪已经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挤进了红榜下,抬眼望向红榜,煞有其事地念道:“荀波光、许鹏池、雷航……学府这次成绩还不错嘛,先生这下该开心了。” 他说的先生自然是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年三节柯鸿雪都会备上礼品前去探望,说不清究竟是还教导之情,还是在替谁报答恩情。 金吾卫在一边维持着秩序,容棠随便瞟了眼榜上人名,便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到贡院左边一队金吾卫身上,眉梢稍挑了挑。 宿怀璟凑过来问:“怎么了?” “他升职了?”容棠隔空指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手臂。 宿怀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正瞧见侍卫群里的沈飞翼。 宿怀璟:“上个月升的职,右骁卫副将军。” 容棠:“……好厉害。”他由衷佩服。 沈飞翼献虎一年都没能升职,宿怀璟不过入朝两个月,就已经暗中开始提拔自己的势力了。 真的好厉害。 宿怀璟却一时没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冷了冷,低声道:“棠棠。” 容棠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大反派心情不太好,懵懂回头,看见他眼神色彩之后愣了一秒钟,罕见地对宿怀璟觉出一点无语。 “我在夸你厉害。”他说。 宿怀璟微怔,反应了一下,懂了他话中含义,眼底那点不爽立刻便烟消云散,笑着弯起眼眸,轻声道:“谢谢棠棠夸奖。” 容棠:“……”少吃点醋吧你! 小醋缸子! 他无语得要死,耳朵羞得有点红,一转头突然发现柯鸿雪跟沐景序二人之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顿了顿,问:“他们怎么了?” 宿怀璟随意看了一眼,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总该解决的事。” 嘴硬不承认喜欢罢了。 宿怀璟想,兄长还没棠棠坦诚。 至少棠棠会邀请他一起睡觉。 虽然只是睡觉。
第106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学子最是风姿意气,熙攘拥挤的人群中,容棠站了一会儿就被挤得有点头晕。 宿怀璟拉着他出来,远远看着临渊学府中这一届的考生跟柯鸿雪他们攀谈。 隔着一条街,人流密集度少了许多,他们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所在,漫无目的地望。 对面是儒袍学冠的男子,这面是打量那些人的朝官,偶尔飘过去一阵脂粉气,却又都是京中一些比较出名的媒婆。 科举也好,捉婿也好,和女子好像都没有多少关系。 容棠从那阵眩晕中缓过神来,说不清心下什么感受,总觉得有点微妙的难过。 为这个时代,也为教育资源的匮乏和观念的愚昧。 他撇开眼,没再看那边,而是凝神望着路边一棵香樟树下散落的绿色果果。 蚂蚁搬着不知道哪儿淘来的食物,一颗颗避开它们往自己的蚁穴爬去。 宿怀璟突然轻声说:“前些日子我问了御史中丞一个问题。” 御史台中御史中丞设二人,宿怀璟如今还没坐到那个位置,他们都是他的顶头上司。 容棠有些讶异地抬眸,没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向自己起这个话头,却还是下意识地附和:“什么?” “我问他既然男妻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为什么女子不可。”宿怀璟轻声说。 容棠心下猛然一惊,抬头错愕地看向他。 宿怀璟见状轻轻笑开,牵过他手捏了起来。 仲春近夏,京中气温虽还未到炎热,晌午的光线却已经刺眼了起来。 贡院门口是鼎沸的盛宴,金吾卫穿着铠甲,行走其间。 宿怀璟说:“中丞大人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提及刚入朝的那些年,也曾见过有人以女子之身站立朝堂,位居百官之首,驳谗言、明是非、献良策。” 容棠抿了抿唇,知道他说的是谁:“祖母。” 宿怀璟点头,笑道:“是长公主殿下。” “殿下两次出入朝堂,一为明宗即位,二为先帝掌权。”宿怀璟问:“棠棠,你知道那些年里,百官弹劾殿下的奏折有多少吗?” 容棠摇头。 这是原著中不曾讲述的过往,端懿如今除了佛堂,也少与人交流,容棠只知道她曾被誉为一代女相,是当世无数大儒口中人人称赞的女子,却的确不知道宿怀璟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离人群太远,沐景序往这边望了一眼,确认他们都在,便安心跟学府的学子们说着话,宿怀璟轻声道:“勤政殿后面有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里面堆放着许多绝迹的孤本、政疏治要、帝王手记、治国良策,以及……一些皇帝不愿意放进内阁入档保存的奏本。” 有忠言、也有诽谤,形形色色分门别类,或许出于家世、或许出于权利,史书上总会有所隐瞒。 而有的,则纯粹是因为皇帝不愿意看见、处理、听见,更不想由内阁大臣商讨之后再告诉他一个所谓“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我小时候贪玩,背着父亲偷偷溜进去过。阁楼三层有两个大箱子,每一个都比我头顶还高,现在想来,大概这么高。”他伸手比了一下,到腰间的位置:“我很好奇那里面装着什么,搬过小凳子踩着上了去,打眼看见一封奏折。” 宿怀璟顿了顿,说不清什么情绪地轻声说:“密密麻麻,全都是奏折。” “一个箱子上写着明德——明宗在位的年号,一个箱子上写着元兴。”他说,“我随手翻开看了看,上面当头一句就是‘臣以死谏’。” 宿怀璟勾唇笑了一下,眼底神色却很是冷漠:“我原以为是多大的事,当即就紧张了起来,因为上奏的那人我认识,是内阁一位阁老,素以开明博学见闻,半个朝堂上的官员若是细细算来,都能与他攀上几分关系。”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同僚敬佩,被帝王赞赏的一品大员,奏折上说的却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女子不得干政’、‘妇人之仁难当大任’、‘长公主殿下不居于室,频繁出入朝堂与府衙,恐引民心骚乱、百官动荡’……” 宿怀璟声音很轻,轻到从容棠耳畔绕过一圈,再被春朝的风一吹,就散干净了。 再无半个字会落入他人耳中。 头顶的太阳晒得人有些恍惚,容棠心下茫然,宿怀璟捏着他的手,道:“可是棠棠你知道吗?陇西的军事堡垒是殿下请旨修的;山区的赋税是她跟明宗促膝长谈许久降的;大虞年迈残疾无儿女者,年年可去官府领二两银子的生活保障费用也是她提出来的,甚至最开始为了这一政策的顺利实施,长公主殿下捐掉了自己在皇室二十多年攒下来的大半家业。” “你以为当今陛下为何这么敬重她?你道为何皇亲国戚死了个干净,殿下不过一介养女,却仍可以稳居长公主府?” 容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原著和他前两世的经历中,长公主殿下一直都与青灯古佛相伴,是一个不沾任何俗世红尘的老妇人。 她有儿有女,子孙繁衍昌盛,可她就是让人觉得淡泊到了极点,不争名利,不恋亲情。 原文甚至因为她就住在男主出宫后的府邸——显国公府对面,一直有读者猜测这会不会是一个隐藏的boss。 但是直到原文被锁,容棠也没看出一点端懿有可能黑化的迹象。 虽说按目前这个发展来看,长公主殿下与宿怀璟有勾连,那在原著后面的发展中,应该也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 这如何能叫反派呢? 容棠很久没出声,系统也愣在了空间里。 宿怀璟说:“而当陇西的堡垒修筑完成后,当地的军事开支节省了四分之一;山区赋税降低后,不但当地的乡民有了少量余钱,邻近州府年年上报的妇女儿童失踪案也减少了许多;至于生活保障费用这点……棠棠你知道明宗即位前,大虞年年有多少起乡民揭竿起义的造反事件吗?” 虽说不多,也成不了事,但至少存在。 百姓无法安居,自然会生起暴动反叛的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宿怀璟道:“这几项政绩,随便拎出一项安到如今内阁那些阁老头上,都足够他们青史留名受百姓爱戴,但当这些政策由一位女子提出之后,就变成了‘牝鸡司晨,恐效古时张太后,垂帘听政,祸乱朝纲,臣以死谏,奏请陛下废除长公主上朝议事之权’,棠棠你觉得这公平吗?” 容棠心下震颤,一时间头顶的阳光和对面意气风发的人群都像极了光怪陆离、看不清面孔的抽象画。 他摇头,轻声反问:“怎么会公平呢?” 宿怀璟捏着他手掌,似宽慰也似安抚:“当然不公平,先帝其实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君主。” 容棠微怔,诧异地向宿怀璟看去。 宿怀璟却笑了笑,点头:“我说的是真的。” 他道:“他性子温吞,不喜计较,又总是对自己的大臣和兄弟抱有信赖之心,特别是那些跟在身边越久的人,他便越发善待。” 帝王不可以这样的,帝王擅权术,更应擅长摆弄人心。 可先帝那懒散的性子,让他去一个个猜测把控臣子的心理,不如回凤栖宫蹭一蹭大儿子亲自下厨做给母后的饭菜。 后宫和睦,是因为先帝运气好,招进来的妃子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大虞无灾祸,官员俸禄足,所以那些妃子的父族就算贪财慕权,也始终有度,不会弄得太难看。 先帝贤明,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恰好在每一次需要做出决断的大方向上没有出过差错罢了。 边境骚乱,他就任用显国公平定战乱。 儒学式微,他就放帝师出宫讲学。 百姓罹难,他就开国库赈济灾民。 …… 如果所有官员都能记起当年在贡院考场上,那三天三夜写策论时,头顶昭示的日轮和月光、心里想着的苍生与国运,或许大虞在先帝那样的君王带领之下,未尝不能走向一个很好的未来。 可一旦有人有了异心,千里之穴毁于蝼蚁,一点一点地蚕食,便是百年大树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宿怀璟自己也想过许多次,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幼时不懂,越长大则越清楚。 帝王从来不是只有一颗仁善之心就能坐稳金銮。 他笑了笑,发现自己这时竟也能抛去恨意,这般跟容棠闲聊,连他都不免感到惊讶。 而话说回来,宿怀璟道:“所以他就算想保一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能做的就只是破格给端懿一个长公主的名号,将弹劾的奏折全部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依旧像一个学生一般,遇上政事上不清朗的事,纡尊去问自己的姑母和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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