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面色从容,一边向容棠解释,一边替他用清水洗干净身上那些艾水痕迹,语调甚至都没几分变化,可容棠心脏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低下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良久,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宿怀璟知道了。 纵然无法知晓全部,他也定然清楚有一些无法被解释的怪异现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容棠,盛承厉,秦鹏煊…… 他们身上全都出现了一些常人认知范围之外的诡异。 而这种诡异逐本溯源,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前世今生、梦境与现实。 后者容棠提过,联想出前者,对于宿怀璟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他没必要骗容棠秦鹏煊问了自己什么问题,而这个问题若非秦鹏煊发问,宿怀璟定然也想不到。 只是…… 容棠起身,接过浴巾擦拭干净全身,换了里衣走去内室。 天色已晚,宿怀璟借着他清洗的水擦起了身子。 容棠窝在床上,抬眼望向头顶,心里划过无数个宿怀璟可以用来敷衍欺瞒的答案。 李盼烟提过,李长甫说过,更甚至他可以编造自己在李府洗澡被人偷窥过…… 可他没有,他很坦荡直白地告诉容棠有幻境的可能。 甚至于,他可能知道这个幻境是怎么产生的。 哪怕这一世未曾发生,他也猜到了。 所以宿怀璟告诉容棠,宽他的心、安他的愧疚,再对他说,自己跟秦鹏煊之间清清白白。 无论是毫无记忆的前世,还是本该延续的今生,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任何不堪的事实。 容棠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刹那间就明白了宿怀璟今天为什么那样想杀了盛承厉。 他猜到自己怎么死的了。 “太聪明也不好啊。” 慧极必伤,宿怀璟这一辈子都被这四个字箍住了。 屏风外水流声停了下来,宿怀璟走近内室习惯性要替容棠掖完被子道晚安,床上的人却向里挪了挪,说:“就在这睡吧。” 宿怀璟微微一愣,容棠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冷,你帮我暖暖。” 一个冬天都过下来了,现在说冷…… 宿怀璟有些失笑,走出去灭了外间灯火,又将屋内的蜡烛吹灭几盏。 光线倏然昏暗下来,他脱了鞋袜上床,钻进容棠的被窝,低声问:“棠棠,你还能哄我到哪一步?” 他是真的好奇。 分明知道自己倾慕于他,对他有欲-望,竟也敢一连串地说出这些话来,究竟是对自己过于信任,还是觉得他不行? 容棠撇了撇嘴,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回:“就到这一步了,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又威胁我。”宿怀璟轻轻地笑。 他身上暖和,容棠不自觉往他那边拱了拱被子,宿怀璟侧身大手一挥,径直便将他揽进了怀中。 热源席卷全身,容棠愣了一瞬,困意慢慢上涌。 他拽着最后一丝理智强调:“你真的不能杀他。” 他刻意不说盛承厉的名字,以免又惹得宿怀璟不悦。 大反派沉默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听你的。” 容棠卸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宿怀璟问他:“棠棠,我真的不在你的梦里吗?” 初雪那天他也问过,容棠当时的回答是“你在我的真实”,而今再问,他顿了顿,点了下头:“你在。” 宿怀璟:“我是什么样的?” 容棠无言,回想起那两遭如电影老胶片中滚动的人生,低声道:“你就是你。” 你是救赎本身。 是我在身不由己下,违背命令也会想要靠近的人。 是在高压的任务与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外,一片安静又放松的屋檐。 是那些不断交汇又分离的路口,树下一壶就着月色或黄昏的清酒。 容棠说:“你是无可替代。”
第105章 容棠在永安巷猫了一个冬天,只偶尔回宁宣王府看望王妃和长公主,其余时间都在棠璟宅那间西向的书房里,一日日消磨光阴,看白昼一天天变长,梨树开谢一朵朵雪花。 惊蛰那天,京中下了一场大雨,寂静了一整个冬日的昆虫约好了一般,发出悠长又刺耳的鸣叫,仿佛在昭示某些变化的到来。 宿怀璟一天天上值,从御史台行走到正六品的御史隶,他花了不过短短两月。 宿怀璟从来不将官场上的事带回家中,他与容棠聊的永远都是三餐吃什么,休沐日去哪里玩,京城里从北边来了群走足的商贩,运回来许多边塞的小玩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容棠跟在盛承厉身后操劳了两辈子,这时候完完全全被人护在权力斗争之外,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而宿怀璟也并非一点不让他插手,在某些不能直接言说的节点上,又或者原著中某些起到不可代替作用的官员归属问题上,容棠偶尔也会钻一钻系统的空子,给宿怀璟一些似是而非的提醒。 往往这种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变成了容棠说、宿怀璟听。 后者会给他沏上一壶清茶,备几碟干果零嘴,带着笔墨纸砚一并,置在容棠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防止他说到兴头需要提笔给他写下或者画出某些势力关系来。 棠棠掌握的信息多数都刁钻又隐秘,费心去查并非查不到,不过是多花些功夫和精力的事,宿怀璟有玉中求那样一座赌坊,这大虞官员里十个有八个站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 可他愿意听容棠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叨叨。 不仅是帮自己厘清思路减少麻烦,更多的是为了让棠棠多一些活力。 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当说起那些官员琐事和八卦时,容棠脸上的表情并非厌烦与枯燥,相反,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宿怀璟喜欢那样的鲜活。 庆正十年的春天,大虞有一件关乎天下学子的大事:科举。 放榜那天恰好处于仲春,百花盛开的季节。 盛承星的折花会还未开始,贡院门口聚了许许多多过来看排名的考生,以及一些下了朝从府衙绕道过来的官员。 柯鸿雪身为国子监少傅,实则不过挂个职位,无需日日前去讲学,是当之无愧的闲人一个。 上届惊才绝艳、惊动了整座虞京城的探花郎在放榜日那天,一大清早就驾了自家那台珠光宝气的马车,迢迢从柯府绕到永安巷,接上容棠,再一齐乘着马车去子午门,接刚下朝出来的沐景序和宿怀璟。 顺便看见小卢大人,一并也捎了上车。 卢嘉熙既紧张又兴奋,若按他的人生轨迹来说,如今守在贡院门口,惴惴不安等着放榜的那些人里面便该有他一个。 而今他借了折花会的便利,又走了一遭江南水灾,阅历和见识早已非这些刚考完会试的学子所能比拟。 马车停在街角,贡院门前一整条长街都被等候放榜的学子小厮占领,容棠一路走过去,还在其间望见不少朝廷官员的面孔。 “榜下捉婿的。”柯鸿雪笑道,随意望了沐景序一眼,道:“若不是那年仲春,我死死贴着学兄不挪地儿,说不准咱们沐少卿如今是哪位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呢。” 这话里酸味快要冲上天,容棠默默离他远了几步,沐景序依旧冷冷的样子,私下里几人相处时也曾从灯火月光中,瞥见几分那些年虞京城最风流潇洒的三殿下样貌。 可如今短短二十八年人生中,亲友离散、下属死尽,守孝的素衣穿了十年,面具也在脸上戴了十年,管中窥豹般瞥见一点当年模样,也不过转瞬即散,停留不了许久。 容棠心下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置身一片热闹滔天的人潮里,想柯鸿雪口中的画面。 艳阳晴好,京城里百花开遍,即将步入仕途的青年才俊站在春光下,阳光经过他们脸庞都要温柔,穿着鲜艳的媒婆前来说亲,头戴乌纱的官员真切相邀。 很飒沓意气的一副画面,可一旦跟沐景序联系在一起,容棠莫名就觉得有些违和。 人间富贵骄纵的王孙变成了天边月山顶雪,来红尘走一遭都不沾惹一缕俗世的微风,实在不该跟这样嘈杂无序的画面有所联系。 容棠走在宿怀璟身边,望向沐景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信。 但他还没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卢嘉熙已经狐疑道:“不对吧,我在礼部听员外郎大人说,庆正七年的放榜日,最受欢迎的分明是柯学兄你呀?” 柯鸿雪被戳穿,面上从容得意的笑有一瞬间凝固。 他转过头,想要警告卢嘉熙不要乱说话,宿怀璟却已经身形一动,隔绝了两人的视线,笑着问:“小卢大人细说?” 说着他抬眸望了一眼容棠,分明瞧见他眸中跃跃欲试的兴味。 还真的是……好奇心旺盛得厉害。 宿怀璟摇摇头失笑,听卢嘉熙跟容棠绘声绘色地讲他从翰林院和礼部听过来,不知道已经转了几手,加了多少润色的故事。 沐景序递过去一个视线,唇角微微扬起。 柯鸿雪叫苦不迭,本意只想逗一逗学兄,孰料小卢这孩子,当了官还改不了四处打听的脾性,也不知道朝堂之上那样多的新鲜事,有没有叫他看花了眼,竟还有闲心再来传播。 庆正十年科举放榜日当天,上届探花郎贴着他学兄,委委屈屈地说:“我一个也没答应,你知道的。” 状元郎睨向他,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音色一贯清冷,城中春风和煦,金粉河的水光反衬到天上,落入层云,再投射下来,千年虞京就变成了渺渺层云下遮蔽的繁华。 宛如一颗硕大的泡沫,其间倒映出另一个维度的微观生活,被阳光一照,映出七彩的光,反射人间百态。 卢嘉熙跟容棠已经从三年前那个放榜日聊到了殿试,又从殿试聊到了大理寺,什么事情小卢大人都略知一二,什么故事他都能说上几句。 容棠听得快乐,宿怀璟安安心心地当着挡板,隔绝柯鸿雪的视线,一边还注意着容棠不被来往的人群撞到。 而另一边沐景序声音落地,柯鸿雪笑意渐敛,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去。 沐景序不适应,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柯鸿雪展开折扇,轻晃了晃,伸手替他挡了下旁侧不知哪家冒冒失失的书童,胳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没有颤动分毫。 撞击没波及沐景序一点,沐大人那身靛青朝服一如他的那些素白衣衫,向来不会弄脏一点,尤其是在有柯鸿雪在场的情况下。 他是凛冬的盛雪,一贯知晓如何掩藏再覆上洁白。 沐景序却一愣,下意识挪了下脚步,朝柯鸿雪的方向走过去一步。对方却已经闲闲地收了扇,放走了那书童,冲沐景序再度勾出一个笑意,桃花眼眸迷人又多情,语意真假难辨:“学兄,你一直这样说,我也会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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