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没留神口型做得太开,伤口又是一疼,他下意识“啊”一声,没想到嘴巴一张又牵动脖子上的肉儿,又蜇地一疼。 眼见他疼得直皱眉,穆庭霜气势松一松在榻边坐下,叹口气:“陛下言语省省罢,若非趁着熟睡给陛下灌独参散,陛下至今焉有气力说话。臣给陛下换一幅侧柏叶。” 侧柏止血清创,想是说的脖子上的伤,而且,李郁萧心想,原来还服过参汤么,怪不得觉着精神还好,不过他也感觉到原本处理妥当的伤口变得濡湿粘腻,很不舒服,遂乖乖伸出脖子。 穆庭霜坐下,一手托起他的脑袋轻而又轻置在膝上。 一应换敷的物什想是岑田己留好的,李郁萧没想到穆庭霜这个人,使起来倒十分轻车熟路,一圈一圈解开他脖子上的白帛,又道一声“忍着点”,小半瓢苍术酒倒上伤口,又使干净的白帛一点一点蘸一蘸。 李郁萧清一清嗓子问:“你爹那边儿有何异常?没疑你吧?” 穆庭霜只道没有,他却像不信,或是不放心,凝神似的望着脑袋上方的人。 忽然沾染有黄酒气味的一只手掌遮上他的眼睛,没挨着没碰着,只虚虚掩在他眼睛上,上方一道喟叹的声音:“陛下别这般瞧着臣。” 李郁萧一愣,作得没心没肺样子就笑:“朕还叫你别瞧着朕呢,这么长,”手在伤口上比一比,“一道瘢痕,怎么也有两寸,可是难看。” “不难看,”穆庭霜抓着他的手移开,盖在眼睛上的手也挪开,继续围着他脖子忙碌,“待伤处愈合,叫他们配来珍珠白蔹粉,再调几副罗帏汁子,陛下敷上一两个月,痕迹可以尽消。” “罗帏汁子?”芦荟啊?李郁萧尝试闭着嘴巴说话,闭着嘴咬着牙,跟深仇大恨似的,自己便把自己逗乐,脸上一派轻松。 他能开玩笑,是因为自觉计划顺利完成,通体舒畅,至于脖子上这么点儿,在他眼里只是小差错。 他不知道他这几日睡得酣畅,旁人却丝毫不敢合眼,他也不知道那个晚上他半剌身子浸血,旁人衣上也没有干净到哪去。 像什么,穆庭霜慢慢检一检心底惊魂。 很像哪一年深冬,松树枝子不经雪,兜头扑脸落在底下行人的衣领,也像哪一年盛夏,如幕的雨天引雷,紫电当空呼啸再砸向山巅,这深雪落在穆庭霜的手心,这惊雷劈在他的心头。 膝上的一人,面上毫无阴霾,似乎也并不真的在意留不留疤痕,穆庭霜还牵着他一只手,稍稍摩挲,摸着他手上也都是斑驳的痕迹。旧伤没好透又添新伤,穆庭霜深吸一口气,左右是笑不出来。 少一刻新的一截白帛扎好,李郁萧又开始踅磨,左说一嘴右说一句,揪着穆庭霜的袖子口不撒手。 一看这情形,穆庭霜问陛下又待如何。 “咳咳,”李郁萧也干脆不再扭捏,“朕想沐浴。” 穆庭霜也知道他喜洁喜净,但眼下,总要待岑田己进来诊过脉才能有旁的动作。李郁萧却只当他不允,因央道:“只立在汤池里,保准不叫伤口沾水。几天不吃饭朕倒无所谓,几天不沐浴清洁,真是要朕的命。” 这话真是,只照着肺管子戳,穆庭霜听见什么几日不进食无所谓,当即脸上又黑下来,又想起从前汝南王“遇匪”,陛下也是,在承明殿扮忧心如焚好几日没宣膳食,今日是一如往昔地胡闹。怎么着,汝南王两度出洛邑,怎么都要小皇帝受苦。 可如今这情形,半句教训的话也说不出。闭上眼全是一张脸并一句话,脸是陛下仰在榻上毫无动静的脸,话是陛下流着血淌着泪说出的那句,朕原本想的。 “陛下……”他喉中哽动不止。 李郁萧等一刻他话还是没说完,十分惊讶:“你何时学会欲言又止那一套?” 这人说话做事从来老神在在成竹在胸。 穆庭霜也没答,只是深深望向榻上,君臣两个一时俱是无言。 恰岑田己进来诊脉,说陛下肢冷千多,阳气大亏,一时不宜进食,还是要汤药固补,慢慢两日才能转药膳,再过几日才能恢复正常饮食,旁的也须慢慢养一养。 穆庭霜再三追问有无隐患,岑田己又开始模模糊糊,一时说元气大伤一时又说自有黄天庇护,李郁萧就问:“可沐浴么?可以吧?”岑田己眨巴眨巴枯瘦的眼睛,说无妨,李郁萧心情大好,大发慈悲把人打发出去,岑田己如蒙大赦跑走。 仰在榻上,李郁萧大喇喇:“太医说可,朕要去汤兰殿。” 他三分舒心七分赖皮面貌,穆庭霜长叹一声,把人打横抱起,将头颈在自己怀中固好,察觉略些挣动,穆庭霜平淡说一句:“再出血,臣就往臣的脖子上也划一道。” 李郁萧吸着气,确实头重脚轻,一时又想,不暴殄天物么,穆庭霜脖子上落疤,稍稍抵一抵也任抱着往外走。 到汤兰殿,瞧见那扇贝母红木座屏,不约而同地,从前在此话别的情形同时浮上两人心头,一人嘴唇抿得愈紧,另一人眼睛别得愈低。 到底有一段心虚,李郁萧垂下眼睛,听任穆庭霜一件一件将他衣裳剥干净。脱完他的又脱自己的,李郁萧连忙要阻止,穆庭霜却道:“多日未进膳,陛下也不怕晕在里头。” 嗯,也是坦诚相见过的人,没什么羞涩,李郁萧坦坦荡荡一步跨进池中,任由穆庭霜开始拾掇自己。 啊,舒服。 也就是他个人卫生习惯还不错,外加现在洛邑地气还没太热,不然这好些天整的,身上非得发馊不可,李郁萧恨不得每个指甲缝儿都洗一遍。 又想洗头发。 穆庭霜率先上岸穿衣,李郁萧扒着池子边儿望岸上瞧,和他对视,他无奈道:“陛下上来,臣帮陛下。” 行,能洗干净就行,不然伤没养好李郁萧先被自己邋遢死。上岸一张毯子裹净穿衣,穆庭霜紧贴着在池边又置好一叠厚吴棉的巾子,叫李郁萧躺下,脖子上那圈白帛垫在厚巾子上,既没有伤口湿水之虞,头发还顺着铺进水里。 穆庭霜卷起袖子在一旁跪下。 “哎,你,”精着身子当着面沐浴,没害臊,他这一跪倒让李郁萧脸上臊起来,“你别跪。” 穆庭霜不明所以:“臣跪天子,不是理所应当。” “……”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缘由,李郁萧默默一刻,忽又道,“你又开始自称一声臣,不是说两人时可免这些虚礼么?” “臣,”穆庭霜挽他头发的手顿一顿,“臣听过陛下一言,觉着还是守礼为好。”听过染着血泪的那一言,哪还有底气腆脸唤卿卿。 说罢一心一意打理陛下的发,一缕一缕的湿发抹上皂珠,珠子碾碎揉开再洗净,再从水中捞起,掸开揩干。 他手上越细致,李郁萧越不自在,好端端的大家公子,在他这儿净干一些伺候人的活儿。头发半干的时候他就自己坐起来,抢回来自己动手,一面擦拭一面道:“不劳烦了不劳烦了,多谢穆卿。” 完事仔细品品,还是晕眩,便还是回寝殿躺着。 来时穆庭霜抱他一路,回时他自己走的。 回到栖兰殿,穆庭霜眼睛朝黄药子一瞥,黄药子知机,连忙领着宫人忙碌起来,补血养气的药赶着煎上。一遛宫人进来奉药,吃完又不给蜜枣子吃,李郁萧先被这阵仗拖搅得头蒙,而后又被药苦得眼花,喝完药比没喝还要七晕八素。 终于折腾完,黄药子领宫人内侍出去,李郁萧抱怨:“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冷不防对上穆庭霜的眼睛,一惊。 那眼睛比平常还要幽深,李郁萧默默回视片刻,终于问:“你今日一时急躁一时又沉默,说话也时常没头没脑,是为着朕没有提前告与你这计策么?” 穆庭霜没言语,君臣两个漫没在满殿的药材气息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XXX就是没洗头啊啊啊啊!终于洗了 呼 神清气爽世界清净 · 但是其实秦汉时候的古人并不用烈酒消毒,因为那时候是曲酿酒,度数很低,没啥消毒作用,而高度数的蒸馏酒要到元代以后才出现。苍术,是有用苍术消毒的,苍术“可消一切恶气”,很常用于防疫消毒,苍术返魂香、老君神明散等,但是用法为燃烧熏蒸,并不服用。文中为胡编乱造。 罗帏草,即芦荟,隋唐时期从波斯传入中土,很早就用来美容养颜啦古人真的好厉害感谢在2023-06-17 15:54:03~2023-06-29 20:4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过无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上有糖 5瓶;6555408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倏而来兮忽而逝·三 天子垂问,做臣子的却不答。 “你今日异常,到底为着什么?”李郁萧追问。 “为着什么?”穆庭霜咬着牙复述一回,“陛下从前口口声声说过‘拉钩上钓’之言, 勾着臣的手信誓旦旦, 如今呢?可知今日已是昏睡第几日。” 迎着李郁萧迷茫的目光,他抿着的嘴角一掀:“第六日。” 啊?那么久么, 怪不得这晕的。李郁萧还在那寻思, 六日,真已经过去六日?怪不得黄药子哭成泪人, 连方才岑田己都一脸严肃,宫人们那副紧张的样子。也怪不得, 穆庭霜这么反常, 原来真是受刺激。 他兀自发迷瞪,就没发现穆庭霜嘴唇抿得死紧,原本丰润的一副口唇,生叫压成薄唇, 正眼中冒光似的望他。 “陛下, ”穆庭霜唤一声,“臣自知在陛下眼中臣不可信,可圣躬安危一句, 陛下到底如何才肯听。” 李郁萧只觉得他未免啰嗦,敷衍道:“下一回就听。” “下一回?”穆庭霜慢慢在榻边坐下, 又扯过一条手巾,示意要给李郁萧擦头发, 头发湿着挨枕头是不舒服, 李郁萧就默许他重新在自己脑袋上折腾,听他道, “倘还有下一回。” 拖长调子没说完,李郁萧便哼一声笑笑:“如何?又有什么法子要威胁朕么。” 有一刻,他又没听见穆庭霜言语,只手中一条巾子细细致致在他发间拢过,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森然笑道:“臣并没有什么要挟之法,毕竟陛下连自身性命都分外轻视。臣只是想与陛下问一问,倘若陛下的计策出得纰漏,终局将会如何。” 出纰漏,这还是问得含蓄,李郁萧的计他自己明白,但凡出个纰漏就是人命关天,因此穆庭霜这是问,陛下,您要是一不小心玩儿脱了,小命不保,您怎么办? 想一想,李郁萧答道:“终局不会如何,如果朕不在了,你自会接回阿荼,扶持他便了。阿荼性子虽然有些急躁,但是有你教导,出不了大乱子。朕也已经向他明言你的身份,以及太后、罗美人等事,他都知情,他会敬重你、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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