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来得及,必定来得及。 冷不防眼风往怀中一错,他一愣,他怀里李郁萧竟然张着眼睛。 “陛下?陛下醒着?” “嗯,”李郁萧多少有点气声,很虚弱但是不惊惶,“别担心,朕瞄着他的兵刃,侧着脖子避开要害的。” 穆庭霜一哽,不知该喜还是该怒:“陛下知道颈上的要害,难道还能知道我会在此刻前来?倘若我来晚一刻,”倘来晚一刻,穆庭霜简直不敢想,“这一下偏了,他不会补刀么?” 李郁萧笑一笑,浑然不当回事的模样:“那不会,左不过再假作惊醒拖延两句,你总会来。朕数着日升日落,这是第四日,你该是回来的。” 他笑得真乃洒脱无羁,明珠样的眼睛泛着狡黠的光,真是一如往昔的灵秀。 若是忽略他脖子上一柄利刃并一道血流的话。 穆庭霜不能忽略,那潺潺的血迹仿佛滴进眼睛,他眼眶迸红:“陛下的笃信实在无常,笃信我能归来,笃信我能寻到议室,却不肯笃信我能襄助陛下此计,不肯提早告知臣。” 李郁萧喘一口气,没答这句,问起旁的:“你爹追着阿荼没有,対荆睢起疑心没有。” 外头辇令紧赶慢赶地催促,车内穆庭霜心中也如催,什么关头还要操心这些,是看不见自己的伤因此不当回事?他额上青筋耿耿,掀着嘴皮答道:“陛下一向拟得好谶语,穆涵対荆睢已经有十成十的疑心。汝南王殿下也平安,却哪里追得上,精锐都来寻陛下。” 这一言已带上三分埋怨七分记恨,怨李郁萧不顾自身安危,更恨他不提前拿出来商量。 却没心思体念他这一份轻怨浅恨,李郁萧此时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总觉得颈间凉飕飕的哪里漏风,手又不敢乱碰,稍稍捂一捂伤口又松开,却难免沾得满手鲜红。 “陛下,”穆庭霜握一握他的手,“别乱碰。” 看一看这满眼的鲜红,穆庭霜终于闭一闭眼:“为何不告诉我。”圣躬安危,不可轻忽这话说过多少回,怎么就是记不住。 李郁萧手指尖儿是红的,衣裳领子也渐渐变成红的,便只衬得脸更白,嘴唇也白,他仰着这一身的红红白白向穆庭霜笑:“嗯,是该告诉。” 呼,穆庭霜将将吁出一口气,却听他的好陛下接着道:“是朕差着些儿呢。此行仓促,没料到穆涵竟然下此狠手,是朕错估他的。你大约觉着朕废物,还记得你说雪娘的话,放火倘把自己烧出个三长两短,真是再、再废物也没有的。” “臣没有。”穆庭霜原本脸色黑沉,可见他声音渐低气息似乎也渐渐微弱,眼睛要阖起来,这些対错也顾不上,“陛下,陛下别睡。” “嗯,”李郁萧嗬嗬喘一口气,只觉每一次呼吸喉间都在发疼,而疼痛总是削减意志,他没忍住流出两句实话,“朕……我,我想过问你的,真的,可我几次没有开口……我……” 穆庭霜心头一窒,什么?却顾不上,李郁萧此刻看去分外痛苦,穆庭霜抓他的手指不住亲吻,哄道:“好,我知道了,陛下原是要问的,不说了,陛下别睡,也别张着劲呼气,慢慢地,即刻就到栖兰殿,叫岑田己给陛下看看,好么?” 好么? 他的语气惶急,再不见往日的成竹在胸,他眉宇间的担忧也做不得假,他、他的吻落在指头尖儿,烫得李郁萧手上一颤。 意志愈发维系不住,李郁萧梦呓一般开口:“还、还有招服邓氏,是想问你的。扶余怎么办,荆睢怎么办,是想问你的。就连金橘笺子画什么花样,梅花画衣绘多少枝子,原本都想问你的……还有…… “还有你哥哥,踏鞠场殿里他……我气得想抢他的剑把他斩了,可又担心和你爹撕破脸坏大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问你的。可我见过罗美人,得知你又骗我…… “你又骗我。”太疼了,真的太疼,李郁萧意志消解神志涣散,眼睛里无意识氲出大颗大颗的泪,“我想告诉你的,我想的…… “可我,我怕。怕你又什么事都瞒着我,又和什么人达成什么协约,又把我骗到什么佛殿里,你是为着我好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庭霜…… “我是想告诉你的,真的,我想的。” 他又嘟囔几声“疼”、“朕原本想的”云云,穆庭霜却没太听得仔细。 车外轱辘辚辚,此外寂静无声,宫里的路仿佛漫漫没有尽头。穆庭霜半边身子僵住,胸膛隔着衣裳叫血迹浸透,手臂上也是湿的,是陛下的泪,顺着面颊和鬓发蘸在他的袖口。 这一计,还有旁的很多话,陛下是想说的,但终究没开口,是因为陛下伪饰么?是因为陛下待人不诚么?穆庭霜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叩问,究竟是为何终究没说呢? 他想起穆广霖的荒唐事,他在栖兰殿的寝殿窥见屏风后头两道影子,心念皆乱,后来才向陛下听计。那时心里隐约就不大顺溜,依稀记得是恍悟到一些什么,是什么?是了,只是悟到他想要他,想要陛下的屏风只有他一人可钻,想要陛下的腰只有他一人可丈,想要栖兰殿的白梅只开不败,想要他的小皇帝只看他一个人。 却没悟到这项,更要命的这一项。 恩情总可再寻,重修旧好。一品白梅香淡了,可只要时时点、夜夜燃,总能再次热起来,一阙《素霜》生疏了,可只要日日弹、年年弹,总能再次习得熟。可是,信赖二字,信赖这两个字,朱弦可续,芳时能回,信赖二字撕毁重来,要怎生书。 陛下,不是假意相待也不是为人不诚,陛下……只是怕疼。 他信过他的,深信不疑,是他,不知不觉间他将这信任肆意挥霍,“又骗到什么佛殿”,原本就千钧一发,终于在修慈寺那一日夜,陛下対他的信任终于摔得粉碎。 摔得疼了,他的陛下。原来,陛下说没有怨你也没有不怨,是这个意思,陛下不是怨只是疼,他一力带来的疼。 宫里的夜如晦,这夜色里穆庭霜头一回真正惊觉自己的错处。 先前只知道多番欺瞒是他的错,可千种机算万般筹谋,他没料到这错处会带来如此的后果。如今他知道了,他日因今日果,这就是后果,非要染血,非要生死一线,他才终于尝到这后果。 一行人踏破夜色,到得栖兰殿,车中穆庭霜先吩咐屏退宫人才抱着人下来,黄药子乍一瞧见这情形,两个人衣襟袖子上全是红彤彤一片,立时惊得不知怎样才好,还是岑田己,人给转到榻上,仔仔细细查验伤处,立即定下主意说要拔出来,黄药子也通些医理,慌着神说位置凶险,万一破着阴阳博脉,不堪设想。 最后殿中两人都瞧着穆庭霜,穆庭霜利落一点头:“拔。” 黄药子预备止血的草药白帛,九针也叫烧热预备齐全,又悄声问穆庭霜是否要去更衣净手,他缓缓一摇头,只行至榻边细细看着,黄药子见状,默默躬身退出去守门。 穆庭霜只端立榻边看着,止血的白帛一叠一叠地呈进来,几乎是一片刚刚糊上一瞬间就要换新的,岑田己又看一遍伤势,回话说应当并无大碍,常侍大人请放心,穆庭霜嗯一声。 并无大碍,一向不说准话的岑田己既如此说,那应当是没有大碍。可花有朝开夕落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有意外,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穆庭霜心想,我当如何? 摸一摸濡湿的衣袖,他脸上兀自泛起笑影儿。 他的衣袖和血带泪,血泪都不是他的,却实实是他欠的,倘若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也好,那他就先到宫外,拼着暗卫的三棱刃先将穆涵斩杀,而后便穿此身血衣陪着殉了便了。生不能同衾死同穴,倒告慰平生心事。
第94章 倏而来兮忽而逝【倒V结束】 眼见几副槐花侧柏叶敷完, 血渐渐止住,穆庭霜松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岑田己枯瘦的手净毕, 淬好的鍉针捏在手里, 一寸一寸揩干净伤处开始缝合,一提溜肠线埋进皮肉, 他心里又是一紧。 杏林典籍穆庭霜读过不少, 其中《黄帝内经》认可药王九针的功效,《诸病源候论》也详细记述创口缝合之法, 说上下逆顺、阴阳相望,即可腠理皮脉, 复令复常。可是如今真正见着巴掌长的银针比着淌着血的伤口动作, 穆庭霜真是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全部积压在胸口,银针撩破皮肤再扯紧,一针一针真当是都刺在他心头。 这套针法不容有失, 待到岑田己撂下银针抹一抹脸上的汗, 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岑田己擦完一脑门子的汗来到穆庭霜跟前:“启禀常侍大人,陛下的伤已处置完毕,只要好生将养,决计不会留下病症。” 穆庭霜望着榻上:“那陛下缘何还未醒来。” “回禀大人,”岑田己道, “陛下此时还叫熏着沸散,并且一来失血过多, 精气亏空, 且要眠一眠;这二来……” 仔细觑一觑这位的神色,岑田己声如蚊讷:“二来陛下似乎多日未有进食, 这……”穆庭霜眼皮一跳,目光攸地转到他身上:“什么?”“哎这,陛下这回亏大发了!臣这就着他们写几副养气补身的药案去烹来!”岑田己赶着要走。 穆庭霜拦住他:“多日是几日,另还要昏睡多久。” 岑田己左右踅摸,最后道:“少说三四日总也有,这苏醒么,此时已过子时,怎么也要到明日日升,沸散的效力才能散尽。往后……” 他又不说话了,穆庭霜挥挥袖子让他出去,他领命而退。 又在殿中独自立一刻,穆庭霜垂眼一眨不眨伫望榻上,却始终没有再接进一步,而后,他声音如凝,单将黄药子唤进殿中。 进来第一句,黄药子哭丧着脸:“常侍大人,奴婢瞧岑大人出去,陛下可是好了?” 穆庭霜背着手立在榻边:“好与不好,你自上前来看。” 黄药子依言上前,却看不见什么,陛下的脖颈叫白帛裹得严严实实,却无妨,衣领子和前襟上的血迹还在,这一句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跪下,”穆庭霜沉声命令,黄药子赶紧听命,听他又道,“你跪不是跪我,是跪陛下。陛下假意失踪,此事想只有你事先知道,你不与我言是你的忠心,陛下如今历经险境,你却如何?” “大人,”黄药子满面自责,“奴婢万死!” 穆庭霜没说他该不该万死,只问:“陛下如何与你说的。” “陛下只说装腔作势躲一躲,说穆相手下一批暗卫端的厉害,要防着这批人手追击汝南王殿下,又说为保万无一失,若是大人归来时陛下还没现身,就将‘北邙’二字告与大人知道……可没说!没说会伤及圣体啊!事先若知道陛下要铤而走险,奴婢万万要劝阻的啊!” 嗯,穆庭霜颔首,与他的设想差不多。这事不仅他不知道,出逃的太后和汝南王大约也不知道,朝中的谭诩、裴玄等也不知道,就连贴身的黄药子也不知道全情。怎会如此呢,但凡问一句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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