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郁萧不知不觉脸颊泛蒸,思维勉强维持清晰,“穆涵若是瞧见他的人将朕伤成这样,推己及人,他焉能相信朕的乖顺,这道理朕怎能不懂。底下岑田己和黄药子他们朕也单门提点过,不会多嘴,你、你……” “臣什么?”穆庭霜问。 李郁萧只觉得,殿中愈发熏着热,尤其颌角嘴唇旁边,要烧起来,稍稍撤开眼睛:“这么简单的道理朕还能不知道么,你未免瞧不起人。” 飘飘忽忽边边角角,两人视线一碰,李郁萧一句“你倒瞧不起谁”无端挟带出些许嗔意。 你瞧不起谁呢?一时间栖兰殿帐子里热到不可思议。 两人俱作聪明语,计算筹谋谁也不肯输谁,偏眼角边上、话风间隙,无端牵扯出一股子暗昧味道。便可知: 熏风不须逞夏日,聪明原带一分痴。 忽然殿外一道唱喏泼醒微醺,外头黄药子唱道:“启禀陛下!丞相求见。” !这么快,可不能让看见穆庭霜进来报信,李郁萧回神,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知道了,朕不慌,你快去帐子后头避一避。” 说不清是顾不得许多还是脑子一抽,抑或是伤重那晚记忆回照,李郁萧竟然抓住他的手抬起来嘴唇挨上他的手指尖儿,又道:“别担心,快去。” 穆庭霜眼神更沉,可是殿外阶上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实在说不得,收回手直起身,身形一转消失在帐子深处。 同一瞬间,黄药子领着,穆涵出现在殿门口。 黄药子躬身:“丞相,陛下正在歇息,请。” 穆涵行至榻前三尺,落枕似的弯一弯脖子,不咸不淡道:“见过陛下。” “仲父,”李郁萧眼神躲闪,要起身,穆涵一挥手叫住了,李郁萧就愈加瑟缩,左右蜇磨片刻才问,“仲父今日怎来了。” “陛下,”穆涵微微一笑,“陛下这几日时常召臣,怎么来问臣呢?” “朕,朕……”李郁萧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在榻上坐正身体,“庭霜说母后与阿荼已经平安追回宫中,这当中全是仲父的功劳。仲父恪职奉中,允执宽柔,有丞相在,朕方可安心。朕知道母后和汝南王他二人対仲父多有不尊,只是、只是……” 宽柔二字,用得好啊。 穆涵好整以暇:“只是如何?” 李郁萧满面忧心忡忡,好似鼓足天大的勇气:“只是母后性子向来执拗,阿荼年纪又还小,若是果真见罪于仲父,还请仲父海涵,切莫记他二人的罪过。” 说完他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样子,穆涵便笑:“陛下请臣不要记他二人的罪过?陛下可知他二人究竟何罪。” 李郁萧睁开眼,眼睛眨一眨,吊着眼皮突出一个懵懂无知:“何罪?” 穆涵道:“他二人为巫蛊,诅咒陛下呢,陛下倒好,竟还替他们说话。” 啊?说什么巫蛊,连证据都被掉包,穆涵这怕不是要来硬的。他硬李郁萧不敢硬,只敢张着眼睛假意辩驳:“不,不会的,母后虽然与朕多有不睦,可她到底是朕的生母,阿荼,阿荼也是朕的亲弟弟,朕待他一向亲厚,他们为何要诅咒朕?” “正是因为陛下不听话,”穆涵声量放轻,仿佛蛊惑,“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可太后也是汝南王的生母,人心都是偏的,既然陛下不肯听话,那么太后当然想叫听话的小儿子继承大统。” 李郁萧一面听一面心里吸气,这真是好大一盆脏水,就差直接说太后要谋权篡位,李郁萧也半张着嘴假扮惊呆。 “一应巫蛊物什已经在长信宫与麟趾宫尽数搜出,陛下要查验么。”穆涵一锤定音。 李郁萧装作咬咬牙:“要,朕要看,朕不信。” 穆涵一招手,他的长史奉着一盘子东西进来,大眼一扫,李郁萧发现就是之前的巫蛊娃娃。 这些娃娃又没写名字,穆涵这是见诡计败落,索性不装了,既然没写名字,那么相爷说出自谁的手就是出自谁的手。 穆涵又提点几句,诸如太后一向宠爱汝南王,対陛下多有苛责,还在宫中纵火,眼里何曾有过半点陛下为君的尊严,云云。 李郁萧配合,脸上从呆滞到惊疑不定。 眼见殿宇深处的香色帐子摇曳不止,是穆庭霜藏在里头,李郁萧定一定神,作得又痛心又颓丧模样喃喃道:“朕待他们不薄,朕待他们不薄……” 说着竟然一颗一颗眼泪坠下来,一国之君当殿垂泪。穆涵稍稍劝一二句,可说出来的话,细品都在阴阳怪气,迎着风口赶火,李郁萧哭得只有更厉害。 半晌终于止住泪,哽着嗓子道:“这可如何是好,向生母和亲弟问罪,总是有失孝慈,这……” “臣已经替陛下想好了,”穆涵施施然开口,“陛下所虑其实很是,巫蛊毕竟是大祸,史书工笔总是难看,可这等过错不罚不行。陛下或可下一道旨意,斥责汝南王狂悖无礼或者旁的罪名,打发他到太庙服素禁闭,知错再赦出来便了。” 打发到太庙?什么意思。 李郁萧联想到穆庭霜刚刚说的,穆涵寻着一形似阿荼的少年,转瞬之间明白过来。从麟趾宫到太庙,只要这名少年披着汝南王的衣裳走一遭,再“一不小心”被朝臣们撞见,那么就坐死了阿荼还在洛邑,还在皇宫。 那么去到扬州的,自然就是假的,这是从根源上防着李郁萧他们搞出来的“分立”之说,你人都是假的,你立什么立。 李郁萧不动声色,又作势说要去长信宫亲自质问,穆涵一力劝阻,说太后顽固,犯下这等大罪臣已经下令长信宫封宫,陛下怎么能去呢。 又漫不经心一般:“臣奉劝陛下,等闲还是莫在宫中乱走。前日迷路的祸事可是忘了记性?宫中上下急成什么样子。倘若陛下一意孤行,继续如此胡闹……” 那么?李郁萧不由得屏息,等着这句“那么”,穆涵的儿子也说过一句,却不知穆涵会如何要挟。 只听穆涵道:“那少不得要再向陛下请一道旨,陛下弃自身安危于不顾,江山社稷却不能没有人主,少不得要请陛下早早立储,也算安我等这些做臣子的心。” 噫,李郁萧听着直吸气,心说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狠。面上作得鹌鹑样儿。 穆涵又说起长信宫继续封宫,言语间竟是要彻彻底底瞒下来太后离宫这事。 被瞒的李郁萧只好乖乖假装被瞒,还是严严实实的那种。他知道巫蛊娃娃,从前穆涵定计的时候是针対太后,如今更多地则是针対阿荼。他独自忧愁片刻,恹恹挥袖子:“一切交予仲父处置便了。” 穆涵满意告辞。 丝毫没注意到殿中层叠的帐子里藏着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儿子。 只是穆涵出去好一会子,穆庭霜还没有出来,李郁萧唤两声,也没动静。 无法,只好爬起身过去伸手想掀开帐子,冷不防手叫人牵住,直直拉进一个怀抱。穆庭霜松松散散拥着他,手又往他面上招呼。 “干嘛呢,”李郁萧偏偏头,好像要躲又好像也没有,“你这爪子要长在朕脸上?” 偏头瞧瞧,那掌心痕迹斑驳,竟然布满一道一道的掐痕。“你这手?”李郁萧惊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裴维安的南歌子: 篆碧烧檀饼,拈红赌荔枝。 聪明原带一分痴。 绣到鸳鸯莲蒂是双丝。感谢在2023-06-29 20:47:35~2023-07-02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过无痕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过无痕 10瓶;宇宙穗穗酱、寒山无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思君兮不可化,应有未招魂 这帐子后面有什么?鬼啊?谁把穆庭霜的手心糟蹋成这样? 穆庭霜没说, 只是手又伸上他的脸。只不过,上一回是擦去嘴边的痕迹,再上一回是抚平眉间的褶皱, 这一回是落在眼角。 “陛下, ”李郁萧听见穆庭霜深深叹息,“往后即便是假扮却也少哭, 听着么?” 没听着, 李郁萧目光全在穆庭霜的手掌,看来看去, 怎么看那个掐痕都是他自己攥紧拳头掐出来的印子。 是什么,就是看见自己假哭, 他就这么见不得? “咳咳, ”李郁萧挣一挣,脱开怀抱往殿中行去,“你怎如此下得去手,十指可是连心, 你也是肉体凡胎——” “陛下, ”他身后穆庭霜牵上他,亦步亦趋跟着,“陛下也知道十指连心, 陛下手上、臂上的伤少么?” 李郁萧头也没回告诉四个字:“少翻旧账。” 嘴上无情,手却没要回去, 穆庭霜垂着眼睛笑一笑,两人手指尖勾在一处回到榻上。 恰黄药子奉来一碟子荔枝, 到底没敢掺冰, 只在龙脑冰末的汁子里浸过一遭,也行, 李郁萧很喜欢,不过很克制,只用三四枚就预备招呼宫人进来收拾,穆庭霜瞧着,亲手又拈起两枚喂他吞下。 宫人在底下瞧着,李郁萧满面通红,一半馋虫另一半不知什么,总之没推开,只囫囵吃下,又摆摆手打发宫人速速端出去。 穆庭霜低眉顺目:“臣派往南海的雪蹄斑骓,是白去了。” 这样俊朗傲气的一个人,一句话说得生生带出一些浅嗔轻怨,李郁萧嗓子口还留有荔枝的甜丝儿,这又猛灌一口酸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咽一嘴涎水,他恍然道:“是了,你的《食记》里写有离枝,却原来今年果真派人去寻了么?” 穆庭霜静一静,纳罕道:“陛下知道臣手书《食记》?” 嗯,是,彼时穆庭霜远在并州,李郁萧曾未经许可翻过他遗留在梧桐朝苑的书箧。真情可感往事难追,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因李郁萧不欲多说,只说偶然瞧见,扯出袖中巾子慢慢擦一擦口唇。 殿中安静一刻,李郁萧忽然问:“巫蛊祸事,穆涵接着文章做,那么掳掠孩童呢?吃闷亏认栽,可不是他的性子。” 要谈正事,穆庭霜打起精神陪着:“确不是他的性子,只是查到小玄楼,他也不敢放任再查。” “不,”不是烦忧这个,榻上李郁萧身上歪的脸上却谨重,“朕担心的是他是不是有旁的动作,防着你的。” 穆庭霜体会到这一份暗含的关切,面上无甚变化只是眼睛亮一亮,柔声道:“不会,他如今最是信任臣,放心。” “那他栽这么大跟斗,就这么完了?” 自然没完,穆庭霜道:“他的疑心没落在臣的头上。”李郁萧疑问地瞟他一眼,没落到他头上,这意思,落到谁头上了呢?穆庭霜开始慢慢讲述。 两日前,丞相府。 一队人马打宣义侯府侧角门进,骑手一水的灰黑袍子,看样子很有些风尘仆仆,是历过长途跋涉的。马匹牵到府中马厩,招呼一声管厩:“良哥收马!”“来了老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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