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言如同数九寒天偏下霜,又如同麻油照着焰火芯子燎点,穆庭霜眼睛里黑漆漆一片阴郁简直化不开,口中却平淡:“哦?臣不知,陛下竟然如此豁达,生死置之度外。” “人固有一死,”李郁萧丝毫没察觉他眼中酝酿的风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果朕在穆涵封城、私兵进宫这档口叫他的人刺死,弑君是什么罪名,来日你们声讨他的罪状就可以更有底气,朕也算身在泰山了。” 穆庭霜眼中愈黯嘴上愈轻巧:“陛下也早告与臣知道,”不露声色地继续探问,“起初听闻陛下或随汝南王千岁的驾一同南下,臣还信以为真呢。” “陛下,”他的手上细腻若无物,他的声音温柔好似春风,但实际上指头尖儿都绷得紧直,温柔的春风带有寒冬凛冽的气息,“扬州风景如画,云梦泽也属帝乡,臣还以为陛下去赏好风光。” “帝乡?你以为朕要去南方建都?”李郁萧读出他的潜台词,但没察觉危险,还小幅度地在那摇头晃脑,口中振振有词,“不可。北边呼揭、扶余的底细还不清楚,万一都能被穆涵收服,那,两方隔江分治在所难免,大晏将不复存焉。” 他说得很有道理,也很郑重,因此听的一人即知,他是真的做过考量。 他不知,继续道:“祖宗基业在上,朕不当千古罪人。” 是啊,南渡南渡,渡去容易渡回来难,不知何日是归期,稍一不慎就会落得前朝诸侯群起七雄并立的局面,天下割据,谁对不起他李氏先祖。 一时间穆庭霜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到嘴边竟然一句没有,只说一句陛下英明啊。 躺在他膝上的一人,仿佛无比乖顺,自醒来,说让换药就换药,说不许先去汤兰殿要先叫太医看过,也听话,再苦的药也乖乖饮下,一句怨言也没有,可实际呢?实际真正只有四个字:胆大妄为。 真正权衡过南渡,也真的考量过生死。 穆庭霜不禁想,他要离你而去,是如此轻而易举的抉择。他不再信你,你也不再是他的挂碍,他露出原本的面目,他原本就是如此无所畏忌的一个人。 他这性子你是第一日知道么?非也,昔日为避免穆涵起疑,他自作主张服用浮水麦加刺枣的丹药,如今真是一点没变。 少顷,终于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干干爽爽,穆庭霜将人仔细安置在枕上,又将巾子搁下,慢条斯理,而后负手在榻前俯下身,视线与枕上的人持平。 此时李郁萧终于感到一丝不妙,只觉穆庭霜眼中浓黑,一片风雨欲来,张嘴诺诺一句:“……朕知错了。” 知错?穆庭霜没言语。 怎么敢啊,怎敢问他的错。 他的一点没变,其实本可以变的。 穆庭霜始终记得陛下从修慈寺拼杀出来的那一夜,他差一点点可以改变陛下的那一夜,他本可以成为陛下的牵挂的那一夜。 千万般隐瞒在前,轻贱他心意在后,他怎问他的错。 因此,出口并不是严厉的斥责或者什么威胁,穆庭霜的声音温存低柔仿佛情人间的耳语:“陛下说得岔了。” 他越是这样,李郁萧心里越没底,真不如臭骂一顿,这是嘛呢?“朕、朕哪处说得岔了?” “倘若陛下仙去,臣并不会辅佐汝南王。陛下,”穆庭霜眼睛里满是柔情脉脉,口中杀意森森,“说到底,臣的仇敌只有穆涵一人,治国平天下俱是添头,借着哪怕晨昏问安,臣大可以直接一剑斩了他。” 旁的不及思索,李郁萧脱口而出:“不可,他身边暗卫厉害无比,你岂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穆庭霜眼睛里的光愈来愈盛,“退什么。倘陛下先行一步,臣自当追随。” “不行!”李郁萧被他一席话外加一副幽幽的神情惊住,直瘆得慌,胡乱掰扯道,“朝中没有掌握,即便穆涵伏诛,也迟早会有别的门阀推举出来一个新的穆涵,这话还是从前哪一回你教我的!你怎么自己却忘了?” “不必管,”穆庭霜将人按回枕上,定定看住,“不必过问臣忘记不曾,陛下只须知道。” 缓缓逼近,呼吸相闻,直直贴上李郁萧的耳畔,李郁萧只觉得耳边窸窸窣窣一圈热气儿,告诉他:“只须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放你走。” “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他在他耳边留下这一句,攸地起身离开,背影疏阔俊朗,袍袖间不见五六日不眠不休的倦怠,只有翩然。 他最后留一句:“此生陛下脱不开臣,因此,往后万望陛下珍重自身。” “陛下安心休养,臣替陛下料理庶务。”他道。 “什么庶务?”李郁萧忐忑地在他身后追问。 “臣办完再说,”他已经转过帐子往外走,声音遥遥传来,“横竖臣说什么陛下也不信,只请陛下看罢。” 李郁萧张嘴结舌呆在榻上,怔怔看他行过的暖帐,香色茱萸花影深深,可那处只余下翻飞的影子。 …… 说是处置庶务,穆庭霜也没骗人,须留一留心的事情还挺多。 他推开幽篁馆的院门,心里慢慢思量。 按道理,穆涵一定会赶在太后一行抵达扬州之前发诏问罪,兵贵神速,先发制人,断断没道理拖到现在。如今距离太后启程已经过去十日,保不齐人已经踏进扬州地界,穆涵还没动静,唯一的可能,穆涵已经获悉,霍山关着的那群孩子不见了。 暗箭伤人,制弓的榉木却叫人连根刨走,因此暗箭才暂时没发出来。 而此事,穆涵半点风声没向穆庭霜透露,穆庭霜猜想不是穆涵疑他,而是穆涵本人城府如此。那么这份疑心,可一直不能落到咱们头上才好,他和陛下两只促织身上一锹土,他不引穆涵起疑,陛下才更安全。 回到住处,穆庭霜既没有先忙着更衣也没有前去湢澡室,而是先在门边上看看,又一手托着烛台慢慢往窗边转去。 窗边的地上,嗯,穆庭霜看过以后直起身,好得很,漠漠的香灰上果然有半枚鞋印。 有人进来过,应当就是暗卫的头领。 不过房中是搜不出什么的,无妨。话说回来,若是真搜着什么,穆涵早就跳得老高。当日唯一隐患,是穆庭霜从栖兰殿带出来那枚三棱刃,那枚割过陛下脖子的三棱刃。不过他还算机警,察觉有人跟着,当日出来时给悄悄沉入府中池底。 如今应当早被黄药子派人起出来,也已经送往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霍山啊。 当日领人去劫霍山,穆庭霜穿的就是暗卫服制,本就有意栽赃,这不巧么,如今还有一枚杀器遗留到当场。也不知道穆涵的人搜到没有,若是搜着,他的好爹又会作何感想呢,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要害,不知是何滋味。 至于那批孩子,穆庭霜另有打算,还有暗藏巫蛊的经书。 既然穆涵迟迟没有动手,那么不妨再给添添码,装点装点。不知穆涵何时动手,等穆涵使人告发再出手,始终被动,不如掌握主动。这里头还须一番功夫,须一位局外人外加一副隔墙的耳,唔。 转叫小僮来传信,穆庭霜三两笔写个由头,告诉小僮:“交去舅公家裴公子玄,就说我明日去访他。” 小僮领命出去,穆庭霜独自点着灯默默一刻。 要说他的心思,分毫不愿离开栖兰殿。可如煎的心绪以外,另还有如芒的一段恨。 最恨当然是穆涵不把陛下的命当命,可此恨暂时无以消解,因此暂先转嫁到三棱刃主人身上。 这枚爪牙,穆庭霜徒手往烛火芯上一按,焰熄烛灭满室黑暗,一片黑暗中他想,父亲大人,这枚爪牙儿子先替您拔了可好。
第97章 以彼之道 却说这日邓咸信照例上衙, 往南宫进来。 如今的观止台虽说还未落成,只有几座立柱下地,但尚书台早不驻在那座荒僻的小院, 而是搬进阅室台东殿, 正经与兰台令手底下那帮人平起平坐。 到得地方,殿中早早忙碌, 几日前全城宵禁朝中罢朝, 因累积一些事务,侍笔黄门、待诏等各司其职正忙着。 可是呢, 邓咸信看一眼,正位上的大人没一个在。 尚书令汝大人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那老混不吝时常行迹无常, 不是跑去麒麟阁就是跑去辟雍宫,或者应陛下的召去栖兰殿、清凉台,总之不在阅室。 奇怪的是,一向规矩的左仆射裴大人也不在? 左右问一问, 原来是有访客, 往廊庑上的小亭饮茶,再问一问访客姓甚名谁,邓咸信听见“常侍大人”四个字, 脚步一遛一转,打发左右就往亭中行去。 阅室东殿的廊庑与再往东的麒麟阁连成一片, 很有些景致,依着丈高的假山石落成, 高低错落有致, 花木繁简成荫,打起一枝子的柳叶, 邓咸信抬脚预备登几级石阶就往亭中招呼,可恰在此时,亭中传出一句话。 “姑丈既然万事俱备,直接告发便是,却为何隐而未发?” 这片园子,又是假山又是树,视野不佳,可是视觉受阻听觉没有,邓咸信听出,这是他的同僚裴玄的声音。 裴玄的姑丈?那可不就是相爷么,相爷有何烦心事? 这时亭中又一道声音传出,是相爷家的二公子:“不知,你姑丈行事你也知道,此事他未吩咐与我去办,因此具体情形我却如何得知。就这一句,大约还是他破例告与我一句罢了。” 哎,邓咸信躲在假山石下头听着,抓心挠肝,眼瞧是相爷有一什么计策,一直不能施行,连常侍大人都摸不准,到底是什么事? 听裴玄一副猜测语气:“此计旨在诛讨释教,更是诛讨长信宫,而姑丈与长信宫素来不睦,是否是这个缘故?姑丈的人倘若冒头,总有攻讦之嫌,不便去做这个首告。” 啊,诛讨太后?先头已经紧闭城门逮过一轮什么“妖僧”,原来矛头实则指的是太后?邓咸信思索一番,深以为然,因为国都宫里宫外的寺庙,都是太后的意思建的。哎,哎,一时邓咸信心热如煎,这事儿上,邓家能否出力?能否在相爷跟前讨一分好? 亭中两人仿佛无知无觉,常侍大人声音清淡:“这是一头,另一头想是还有什么应和的计策。” “旁的计策?”是裴玄在追问。 “嗯,”听常侍大人答道,“诬陷宫外的寺庙掳掠孩童,那么宫内的寺庙呢?你姑丈做事向来兼权熟计,数管齐下方能一击制敌。” 亭中两人又说几句,底下邓咸信心潮澎湃,哎呀,早听说国都内外周遭有孩童走失,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却原来应在诬栽寺庙这项上。 怎么说,如此看来这事相爷还在斟酌出面的人选,邓咸信觉着自身就是个好人选,他明面上不是相爷党的,还与裴家祖孙两个还都不合,他提出来岂不相宜?谁也不会想到他在给相爷搭梯子,岂不解相爷的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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