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穆庭霜还明白一件事。 一手拎起近花小几上从陛下脖子上取下来的一物,握在手中打量。若说最后这柄三棱刃乃是意料之外,那么前几日的没有进食,则是计划之中。 又独断又狠得下心,行。 那边厢黄药子追悔莫及,急得抹眼泪,忽然听见常侍大人道:“我出宫料理事务,明晨即归。我不在,你来看护陛下。” 黄药子称诺,刚想起来,他却又吩咐:“跪着守。主上重伤受辱,你岂安然自得。” 撂下这句,他手持一柄锥子大踏步出去。他说要归家去更衣,知道的是去更衣,不知道还以为是去杀人。 当然没出栖兰殿门口,这柄锥子就被他手腕一折揣进袖子。 此时说不清,不知是夜太静还是风太高,眼角一扫,栖兰殿的檐灯晃一晃,便照出不知谁人的影子,穆庭霜心里升起一股知觉:有人在暗中盯着。大约,大约就是他的好爹养的暗卫之一。 面上镇定自若,穆庭霜内心低低笑一笑,好极。只是不知奉谁的令,是那头领犹自疑心?还是干脆是他的好爹下的命令。又是为着什么,单门只为今夜之事?还是这几日都不在国都终究令人起疑。 倒也不用知道。 穆庭霜堂而皇之仗着宣义侯府二公子的身份出宫,果真家去,说回去更衣就是回去更衣。路上不用看,影子似的尾巴一路跟着,一直到幽篁馆都没停下,穆庭霜进湢澡室,隐约都能感知得到廊外一道似有如无的目光。 还挺全乎。 因此,当穆庭霜沐浴更衣收拾整齐出来,他房中门口和窗下的地上就铺就一层香末。唉,他行出院子,可惜了,他房中只有白梅甘松香,一下子倒出去那许多。不过再制来便了,左右往后他只用这一种香。 打幽篁馆出来,门前就是府中的小池,这时节池上荷花开得正好,似乎是叫月下清荷的风姿打动,穆庭霜在池边流连片刻才离去。 打马到丞相府,此时梆子敲过四遍,正正是四更天。 许是奔波一日,穆涵瞧见自家这小儿子面上有些疲色,开口询问却不是问他安康:“宫中如何?” “回禀父亲,”穆庭霜稍稍欠身,“宫中一切如常,旁人连陛下不在栖兰殿几日都不知,父亲放心。只是……” 穆涵眼中精光一闪:“只是什么?” “只是儿子赶到时,”穆庭霜慢慢讲述,似乎在琢磨遣词,“似乎父亲的手下正要对陛下动刑?” “动刑?”穆涵眉头聚拢,“你看清了?” 看清的啊,穆庭霜肃着脸一点头。无论暗卫如何禀报,他知道他必须掌握主动。做文章,可做的余地还挺大。“是,”他信誓旦旦,“大约是讨要什么旨意?否则暗卫动手,怎会只有轻伤,太医令说陛下只须养一养,并无大碍。” 穆涵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却搁下这茬没再细究,穆庭霜见状也没说什么。没伤着要害是小皇帝机灵,只是当时那头领叫一嗓子引得转开目光,没察觉小皇帝动作,而穆涵也没必要知道。穆庭霜打算,这手挑拨离间暂埋个钩子,更多地,往后再细论,左右那名暗卫头领活不了。 什么?为何此人一定要死?穆庭霜慢条斯理汇报一遍陛下的伤情,直往轻了说,只是无论他说得如何松泛,实际情形都并不轻忽。 伤小皇帝至此,还想活命?未免便宜,此人必死。 听完他的禀报穆涵“嗯”一声:“既然陛下伤势不重,那就叫太医令好生医治。庭霜,还是烦你进去陪着,莫叫陛下跟咱们生分。往后南边若是立起来,陛下须格外听话才行。” “诺。”穆庭霜答,又道,“陛下不会知道内廷行凶是何人,父亲的暗卫氅袍上既没有画徽也没有写名,谁又能知道呢。” 谁又能知道呢,最后这一语似是不经心又似是随口一提。 父亲大人呐,您的这起子死士,怎么没能听从您的命令呢?怎么出得如此关键的岔子呢?他们到底姓甚名谁,谁又能知道呢。穆庭霜看一看自家老爹愈加深陷的眉峰,垂下眼睛敛去一分笑意。 也敛去九分的忧怫。他的父亲如今即是如此立场:小皇帝活着,好好听话,固然是好,可倘若小皇帝死了,那也无甚要紧。 其实也无须忧虑,不一向如此么。再抬起眼,穆庭霜眼中毫无忧色:“儿子会向陛下进言,说汝南王此行既目无兄长也目无君上,更惹得来历不明之人混入宫中,伤及陛下龙体,包管教他惶惶不可终日,往后愈加依赖咱们。” 穆涵很满意:“你做事为父历来放心。”父子两个又谈几句应对荆睢之类,穆涵此时出全盘布置,“为父使他们掳来几十户人家的孩童,就是为着揪国都几座寺庙的错处,近来未免声势浩大一些。没成想倒被那老虔婆提早察觉,竟然早早潜逃。不过也无妨,过两日就掀出来,治长信宫一个纵兴牙阝教、为祸宫中的罪名,直接发落掖庭。她既去掖庭,那么到得扬州那个便自然不是真的太后。” 穆庭霜一听,心知霍山被抄底的事还没传回来,他面上丝毫不露,假意叹一句父亲高妙,又装作忧心试探道:“城中寺庙与牙阝教脱不开干系,可太后纵然常常前往登拜,却不一定脱不开。” “无需你多虑,”穆涵捋一捋须,“为父尚有后手。只是边角上还须添筹,少不得要将汝南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罗织进来。此一例不必你操心,你一力安抚好宫中。” “诺。”穆庭霜躬身退出去。有这话即知,府中的巫蛊人偶,其中一只莫名其妙丢失半个晌午的踪迹,穆涵没察觉。不仅如此,小皇帝在宫中纸坊偷印佛经,穆涵也没察觉。 万般无事,陛下,您就好好歇一歇,一切有我。 如此想着,穆庭霜从屋中出来,准备“奉父命”赶回宫中。 没成想还没走到相府大门口,有一人截住他,是暗卫头领。 “二公子安好,相爷可有多问?”隐着口鼻的脸上神色难辨。 “放心,”穆庭霜笑笑,“父亲一句也未多问,看来还是老兄你多得信任,往后还须请你照拂才是。宫中太仓东北的角门予你留着呢。”方才房中一番交谈,穆庭霜已经探得跟着他的人不是穆涵所派,那就只有面前这人。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更要命是思维还缜密,须得叫他安心才是啊。 “嘿嘿。”头领一个抱拳又称一遍谢,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相互拱拱手告辞。 紧赶慢赶回到宫中,过闾阖门再穿乾明门,穆庭霜一路纵马,一匹日行百里的斑骓明明神骏,可不知怎的就是不够迅捷似的,惹得它的主人心浮气躁,翻身下马时脚步一重,姿仪上从未出过分毫讹脱的一个人,生生险些叫栖兰殿的台阶绊一跤。 幸好,幸好,快步行至内殿,人还未转醒。 宫人内侍奉命守在殿外,黄药子依然奉命跪在榻前,一切与离开时一般无二。唯一的差别即是,当时外头是耿耿长夜,如今是屡屡晨光。 “你起罢,”穆庭霜轻声吩咐几句,又道,“将香色帐子合上,以免打搅陛下安眠,再叫御府令呈一套常服来。” 黄药子称是,起身的脚步略微踉跄面上却无怨容,将帐子合拢,又问常服送来是否要宣奉御进来为陛下更衣。“不必,交与我便是。”黄药子退出去,独留殿中一人孑然而立,身姿如修如凝。 陛下,您不信我如初,无妨,我只能请您看一看,一切仍可安心交予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诸病源候论》汉背景其实不该有,这本书要到隋代才成书。关于缝合的记载如下: 缝亦有法,当次阴阳;上下逆顺,急缓相望;阳者附阴,阴者附阳;腠理皮脉,复令复常。 · 门口撒香灰!隔三差五就要重温一遍潜伏的宝子有没有!!哦,最后一集不看。
第95章 倏而来兮忽而逝·二 一路上穆庭霜赶着回宫, 为的是能守着陛下醒来,可是,如今看来他是白赶的。 平明时分来了又去, 陛下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岑田己好容易说一回斩钉截铁的话,竟然就此付之东流。 而陛下, 不仅平明没醒, 日中也没醒,日落还没醒,天边明月又东升,陛下还没醒。 穆庭霜想一想, 亲手为陛下擦身更衣净发, 陛下最是喜洁,周身干净,想必醒来也能欢喜。 可是陛下一整日都闭着眼。 第二日,穆庭霜终究舍不得出宫, 因向黄药子吩咐几事, 与侯府他院子前头的小池有关,什么方位取什么物,又送到城外哪座厩置, 说得周全。 而陛下躺在一侧无知无觉。 第三日,穆庭霜连梧桐朝苑也不住, 干脆吃住都挪到栖兰殿,寸步不离守着人, 伤口看过无数遍, 想问一句疼不疼,却无人可问, 陛下还没醒。 第四日,穆涵另派一名府上的医者进来瞧,幸而这几日岑田己给下得独参散这等狠药,陛下脉象与穆庭霜报的“不慎严重”相符,颈上的伤也遮得严实,医者没有起疑,出去复命。 穆庭霜俯身抹一抹陛下的唇,心想您不是最贪嘴,何时醒来吃一嘴爱吃的果子。 第五日,真正悬心起来,岑田己花白的眉毛皱皱缩缩,憋一句:参汤吊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日再不醒…… 说不清,周身木木,穆庭霜问不是说伤口无碍,岑田己如丧考妣,说陛下还是此前太久没有进食,底子太亏,这这这下官也未料到。 原以为要领来一顿斥责,没想到常侍大人脸色覆雪,颔首却只说知道了。 第六日。 第六日丑时,穆庭霜定定望一眼榻上,心里主意定下:天一亮出宫,找穆涵。用剑还是用刀?暗卫寸步不离,机会转瞬即逝,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他想,是不是里衣再往里穿上梅花画衣,不然下去地府,阎罗又何知他是去陪谁。 正待传衣裳,栖兰殿一星的烛光一闪,晃晃悠悠乍起乍落,落到榻上人的眼中。陛下眼睫震颤片刻,眼皮半阖着睁开眼。 六个日夜,他终于转醒。 黄药子痛哭流涕,跪在榻前长拜不止,穆庭霜握一握发麻的掌心,无声呼出一口气。 旋即吩咐黄药子出去,立在榻前脸色比外头的夜色还暗。 李郁萧醒醒神,转着脑袋看一看,谁知一转不要紧,连带着牵到颈间伤口,当即疼得嘶一声,穆庭霜只看见雪白的纱帛转眼透出殷红,一时间脸色更黑,好像子夜的阴天乌云遮月,一丝光影也无。 “陛下,”他神色未明,“陛下的伤势倘若转重,必定是照看的太医令未能尽心。陛下尽管挣动,但凡有一丝血迹渗出来,臣少不得要让岑大人也见见血。” “你,”李郁萧一开口觉得嗓子好钝,只得哑着嗓子笑,“遥想朕每次生病醒来,你总要拿捏老岑。你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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