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荷娘径直穿过夏、安两人之间,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夏英哲震惊的不是对方的出现,而是他无法辨别‘荷娘’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鬼殷实,但又比人阴寒,在两者的分界线中摇摆不定。 而尽管荷娘出现后解释得真诚,可丫鬟们仍不买账,一股脑围上去左右打量。捏捏她脸颊又摸摸她的衣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恨不得把她的家底掏空,就是不让她过去。 恐怕没见过这猛烈热情的仗势,荷娘的脸上逐渐泛红,微弱的抗议也语无伦次。 就在她即将投降准备逃跑时,祠堂长廊旁,一名身着素衣,身形单薄少女被搀扶着走出阴凉角落。 闹事丫鬟们瞬间闭嘴站好,但并不是惧怕来者,反而亲昵的喊姜姑娘。年纪小的,直接叫她怜晴姐姐。 荷娘连忙低头不敢直视,一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之前的话飞快复述一遍。 闻得一声浅笑,她按捺不住,做贼般抬高眼眉偷窥。 斑驳树影下,姜怜晴如画中走来的病美人,弱柳扶风风姿绰约,宛如墨笔描摹过的五官淡雅素净,任谁都难以抵抗这份抚慰人心的宁静。 “你是荷娘,我知道你。”姜怜晴温婉的笑着,“我听过你唱曲。瑛岚出嫁,那首我很喜欢。” 麻衣布裤的荷娘受宠若惊,望向姜怜晴莹莹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谢、呃,五姨太,谬赞、高赞了。” 被她没由来的紧张逗乐,姜怜晴手帕掩嘴,不禁扑哧一笑。 她一笑,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丫鬟们立马哄笑成一团,更让当中的荷娘脸一红再红,快与那猴子屁股媲美。 “喊我五姨太实在是折煞我,你我年龄一般,出身相同。不如······你直接唤我怜晴,我念你小荷······” 天空光亮在毫无征兆的黯淡,姜怜晴的面容如黄纸般褪色,逐渐淡去,糊成一片。 伴在她左右的年轻丫鬟们皮肉干瘪,凹陷的眼窝中空无一物。 夏英哲沿着安博明的视线抬头,凝神一看,这几人压根就是由数道黑线提拉着的皮囊傀儡。 剥了皮发,剃了骨肉,重新装在不会腐坏的陈年香木上。站到后面看的话,说不准能看到它们缝合过的狰狞线口。 所有人中唯独荷娘完整如初,再转身时,她怀中绢布覆盖的竹篮却被一团红绸包裹的物件取代。 “她收我作伴,我为她唱曲,替她梳发更衣,同床共枕。” 说这话时,荷娘眼中是散不开的欢喜,似孩童天真烂漫,埋藏着深深的向往。 “她一开始就知道我。” 仿佛被她眼中的异样狂热灼伤,夏英哲没忍住多眨了几次眼,难以长久与其对望。 落寞吕宅上一代的恩怨,更准确的说,是安博明上一世发生过的纠葛,他只清楚对方知晓、见证过的部分。 因为他获取的记录基本是以安博明为核心的,相当于得到对方最原始的,未经加工的记忆。而前世的安博明早早出家修佛,也让他的‘资料库’遗憾的缺少了最关键的精彩部分。 他只知道眼前的‘荷娘’曾是安博明的血亲兄弟。至于对方为何会沦落至此,又与吕家刚过门就守寡的五房太太姜怜晴之间有什么秘密过往,他一概不知。 甚至在原轨记录中,安博明偶然在此参透前世今生,也没出现过荷娘的怨魂。 夏英哲陷入沉思,抚了抚下巴尖。 不对,如果宿主进入的时间比他早的话,那他一直以来得到的记录也依旧算是最原始的部分而已,根本没有多大参照性。 一股难以形容,无法忽视的恶寒沿脊背爬上后颈,成千上万的蜱虫在啃噬着皮肉。 他终于明白这次宿主与他正式汇合时为什么会显露如此明显、强烈的烦躁情绪。 REa-Lis主脑安排拟造了整个游戏世界,他们一前一后进入的时间点相隔如此之久,明显是故意而为。 没有记录,暂时忘却目的陆柳鎏只会按自我行事。 简而言之,就是拼命作乱。 游戏设定中,除几个固定节点外,其余任何进展都会受到细微变化的影响而偏移,如多米诺骨牌越倒越远,变化越滚越多,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而他原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行动指南,殊不知他手中的,不过是本陈旧的‘烂剧本’。当下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就脱离他的掌控,变得不可预估,黑白颠倒都不为过。 他怎么就没想到? 明明他一直都在计算······ 不对,上一次他以惯用的数据分析模式思考抉择,是什么时候了? 陷入身份偏差感的夏英哲额前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嘴唇发白的他突然发现,他已有些分不清自己该是以‘夏英哲’身份存在游戏世界里的玩家,还是被迫去完成宿主任务的666系统。 他又是为什么,非要接替了陆柳鎏的位置,去完成对方的游戏任务。 就因为陆柳鎏跟主脑打赌交易,而他是陆柳鎏的辅助系统吗? 那为什么非要听从。 那为什么不拒绝。 那为什么······ 不去反抗。 留存至今的记录竟瞬间变得庞大如山,难以承载,无法处理。他的大脑仿佛负荷超载的旧式功能机,在失控攀升的高温中崩溃。 最终,回归一片空白,苍茫孤寂的世界里仅留着一问——我是谁······ 专注与荷娘对视,安博明从始至终并未发现身旁夏英哲的异样。 他右手仍插在宽大的口袋里兜着一动不动的猫妖,紧贴裤腿的左手也没空闲,拈着那串血玉珠串。 虽然有所偏差,可他认出这是当日遇上的新娘幽魂的声音。 对方怀里紧抱的红布,在他眼中毫无遮蔽性可言。他竟能直接透过布料,看到那柄金铃。 “你偷了不该碰的东西。”他脱口而出道,“现在是时候还了,放手吧。” 如此直白又莫名的仁慈规劝,是他自己都未料想到的。 听了他的话,柳树下的荷娘将手臂又收紧几分,瞪视他的眼神愈发哀怨。 “你又怎么能阻止我,你怎能阻止我?!” “若不是你、若不是因为选了你!——” 选了我? 安博明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牵扯。 垂落肩头的柳条应和着失控的荷娘猛烈摇晃,地面如同搅动的湖水随之震荡,安博明却仍纹丝不动。 起初,他蹙眉想说什么,但兜里的拇指被一咬,脑袋忽然空了,抓不住原先积蓄起的混沌记忆。 回神再面对狂乱怒号的怨鬼,他好不容易找到头绪,结果才张嘴又被用力咬疼,这次指头抽都抽不回来。 无奈之下他低头,很是没辙的对口袋中不安分的主子说了句。 “乖,你别闹。” 语毕不仅他面前荷娘安静下来,连他自己都尴尬得觉得这时说的话不着调。 在毁气氛这方面,他真的愿称猫妖为最强。都缩水成别人能单手捏死的胚胎体了还有这等功力,实在甘拜下风。 天空骤暗且趋于正常的夜色,荷娘的装束随光线变化,隐约有了喜服的轮廓。她侧过脸,一眼打量着安博明。 只有当她的视线扫过那鼓起的卫衣口袋时,面容平静的男人眼中才会泛起些许波澜,紧张而不自知,隐隐透露着威慑。 好似发现什么稀奇事,荷娘忽的咧嘴笑了。 姿态一如所有传统古典女人,手帕掩嘴笑不露齿,但在安博明不解的注视中,她逐渐放开疯了似得捧腹大笑。 红布包仿佛沉入水底般融进了她的身体。 “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有今天,吕九笙啊吕九笙······” 吕九笙的名字如当头一棒敲在安博明刺痛的太阳穴上,那瞬间拨云见日,脑中似有堵密不透风的墙砸破,涌出了封尘已久的秘密。 吕华皓,吕华鸿,吕九笙······ 似曾相识的名字多如牛毛,他竟能一一记下,并回想起了更深层,更久远的过往。 吕家家底丰厚,世代皆为本地有头有脸的富商官家,有过神童,出过状元。 传了第十二代,吕家家主不仅娶了邻乡首富米商家的女儿,更因为开染坊、酒馆赚得盆满钵盈,接连娶了三个貌比天仙的妾室。 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富商出身的大房太太为人狠辣偏执,虽与丈夫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却无法阻止偏好美人的吕大家主迎娶比她年轻,更貌美的妾室,也阻止不了自己疯狂滋长的嫉妒心。 人前和和美美的吕宅,人后却鸡犬不宁,三天两头吵闹不停。 年龄渐长又疲于为男人争宠的戏码,大太太因而选择了最绝然,亦是最残忍的方式。 因为她意识到,只要她能保证吕家下一辈的繁荣全由她的孩子掌控,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三个姨太太一人被毒坏了身子难以受孕,一人接连生出的都是女儿,在重男轻女的老爷跟前逐渐失宠,种种不幸的幕后总有大太太的影子,挥之不去。 只有小心谨慎的三姨太逃过一劫,得以保住一对双胞胎,可安全诞下子嗣,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 没有人脉又没有雄厚可靠的背景,来自赌场的风尘女子三姨太,做出一个与赌徒无异的决定。 选出双胞胎中的一个送到自己唯一的亲信家,以夭折为障眼法将其当做别人家的女孩,在自己眼皮底下抚养。 此时她再装出副痛失爱子的失常模样,带上襁褓中的另一个儿子自愿闭门不出,吃斋积德,从此让他们母子在暗流涌动的吕宅中划出安宁一隅。 若是幸运,她膝下两子都能活到成年。或是不幸护不住‘活着的’,那她身边依然还有‘死去的’那个。 显然,她很幸运。 一对双子本就不像,又被分别当做男女抚养,年龄越大,他们相貌、气质、言行举止的差别反而越来越大,从未被人发现端倪。 以少爷身份长大的哥哥天生薄凉,断奶前啼哭的次数就已屈指可数,五岁才会说话走路,从早到晚总是顶着一张厌世深沉的脸,对谁都寡情疏离,又成天躲在偏院,所以在家里毫无存在感。 接受并适应女性身份生活的弟弟则集中了兄长所没有的特性,惹人喜爱,机敏伶俐,模仿同龄的少女出神入化,甚至遗传母亲的一口好唱腔,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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