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茗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魔神不是周芃。 秋茗不觉得自己就是魔神,可前世今生,过往种种,无数证据猜疑都指向他。 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他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他从村落走出,一路避开乡民,向洛水乡后山禁地而去,裴老在那里,所谓的能护住洛水乡一隅安泰的神器也在那里。 给他的时间不多,他不知道自己能困住凉霄引多久。 一炷香前。 秋茗那么认真地问凉霄引,问他百年前的秘密,问他魔神究竟是不是自己。 只要凉霄引点头,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坦明身份,与师尊相认,他不要师尊一个人背负那么多,他要和他一起面对。 可凉霄引却迟疑了很久。 良久之后,他抚着秋茗的侧脸,状若无事,温柔地说:“别想那么多,他们乱讲的。” 秋茗感觉到自己脸颊有些痒,有些微凉,眼眶发烫,迟钝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很丢人,很难过,也很委屈,还很生气。 师尊永远都将他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他,将一切自己背负,将他护在怀里,完完全全地保护起来。 凉霄引捧着他的脸颊,要吻去他的泪,他却撇脸躲开,后退了一步。 秋茗抬起婆娑湿泞的眼,坚毅地凝视着凉霄引。 他头一次这般叛逆地同他师尊说这样的话。 “我不想成为负担,也从不是攀附巨木生长的菟丝花,我努力扎根在那株我仰慕已久的巨木身边,或许我曾经是一株需要保护的嫩芽,可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成为与巨木并肩的另一株大树。” 凉霄引微怔,目光掠过少年颅顶上虚浮的嫩芽,眉目愈发深沉,他错开秋茗直白炽热的眼神,声音依旧温柔轻缓,“我知道。” “你不知道!” 下一瞬,凉霄引猝不及防间,泛着银光的琴弦从秋茗手腕掣出,速度极快,缠上凉霄引,将他牢牢桎梏。 在男人怔愕的眼神中,秋茗咬牙道:“我不要再做你的负担!” 少年的声音是那般沉炽,那般坚定,与远山骤然响起,递过来的琴声碰撞,直击魂灵。 氤氲神秘薄雾的岚峰间,诡异乐声杳杳不绝。 凉霄引蹙眉望去,薄唇紧抿。 “秋茗,放开我!” 他头一次这么严肃地命令秋茗,可秋茗也是头一次这般违逆他的话。 …… 秋茗清楚,凉霄引什么都知道,凉霄引知道他知道他的身份,可只要不道破,他就会一直假装下去。 何必呢? 怕道破身份后,会被他光明正大地诘问吗? 但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他趁着凉霄引心绪纷乱,反应不及,用凉霄引给的琴弦才缚住对方。 但琴弦是凉霄引给的,他师尊的能力也远超于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挣开束缚。 他的时间不多。 师尊总是将他护在身后,看在身边,很多事涉从前的秘密,若不是秋茗自己逐渐察觉,师尊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他必须在凉霄引赶来之前,弄清楚一些秘密。 百年前的事,裴老知道的不会少。 那里有答案。 秋茗加快脚步,朝后山禁地而去,远山笼着一层迷雾,那是障眼法,迷雾之后,是熠熠神光,那是神器发出的。 山脚之下,秋茗脚步微顿。 神器的威慑让他下意识的腿脚发软,胃里翻腾,他本能地有些排斥神器辉光,甚至禁不住扶着一株树呕吐起来,再抬眸时,脸色苍白了许多。 不详的预感渐渐发酵…… 对普通凡人或是修士来说,亲近神器应该如沐春光,身心舒爽,可他却本能排斥。 * 凉霄引从未想过,自己亲手养大,护了两辈子的小徒弟会对他出手。 他被七绝琴弦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短暂震愕与愠怒后是无奈,他亲自送出去的属于自己的神武,却被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琴弦是他的,秋茗是他教的,这点东西原本连半刻都困不住他,如今却让他挣地洇出汗都挣脱不得。 这趟红尘来的毫无准备,真身还在砀山,他没有身躯,灵力削弱。 他真的是……再一次在秋茗的事上乱了分寸。 凉霄引被气得不轻,气着气着竟笑出声。 他的小徒弟当真是……长大了。 天边传来清泠乐声,一浪浪递过来,束缚在凉霄引腰上的琴弦似有所感,颤动不休。 铮地一声发出悲鸣。 * 洛水乡后山是安放神器的禁地,如此要紧之处却无人看守,一来,若有人别有用心,仅凭洛水乡的凡人根本抵挡不住;二来,神器毕竟是九天之上神祇用过的东西,祟气不侵,邪魔生畏,它自身就是一种抵御,根本不需要凡人保护它,只要它不想,谁也不能将它从洛水乡带走。 后山岚峰之上,巨大的祭台散发出圣洁的光雾,将凡尘之地照耀地犹如神界仙府,炽烈的光芒落在山顶祭台的每个角落,唯独老者所立之处稍暗,被一层结界护着。 裴老终究也只是个凡人,距神器这么近,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浩荡神恩。 当双目能适应这样炽亮的光芒时,秋茗才一点点看清,祭台上供奉的神器——那是一把琴。 一把古朴的,陈旧的,没有丝毫特色的七弦琴,琴身是最普通的桐木,莫约一尺二寸的位置还烙了一个大洞,恍惚间,秋茗似看见有汩汩鲜血从中流淌出来,又似是错觉,再一眨眼,便只剩干涸焦木。 这把琴很古怪,明明是七弦琴,却少了两根琴弦,奏出的乐声也并不完整。 裴老回首,覆着一层白翳的眼准确地落在秋茗身上,却并不惊讶于秋茗的到来。 “茗哥,这……这是不是凉婉的山海幻境中那首曲子?” 秋茗侧目看去,眉目紧皱。 周芃不知何时拨开灌木走来,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衣衫都被树枝划破,鬓发凌乱,横七竖八地嵌着枯叶杂草。 周芃拍打掉身上的草屑,小心翼翼地走来,缩在秋茗身边,不等秋茗问,他主动道:“周家……我是说我们家来人了,要接我走,我想找你来着,半路上就听见这曲子,然后我就有点犯迷糊,稀里糊涂就到这了。” 周芃是被这把七弦琴诱来的。 至于为什么要诱他前来,暂不可知,但可以看出来,比起脸色苍白的秋茗,周芃状态很好,完全没受七弦琴影响而身体不适,他甚至觉得骨骼舒坦,浑身轻松,就像刚刚做完大保健似的。 看来,这把琴只对秋茗起作用。 越靠近,越觉心悸。 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不会被神器所影响,唯独……唯独邪祟与妖魔。 秋茗紧攥手心。 他靠近的这个真相,恐怕会给他很大的冲击,他已隐隐猜到些什么。 “茗哥,我……我该不会真的是什么魔神吧?被神器觉察到存在,然后勾来灭掉这种?” 周芃脸色煞白,是被吓的,越想越恐惧,话音都在颤。 裴老倏地轻笑了声:“周少主想多了,若判定你是魔神,不等你说这些话,它就将你挫骨扬灰了。” 周芃眨了眨眼,舒了口气。 秋茗:“你的意思是,神器迟迟没有反应,安然于祭台上,是因为洛水乡根本没有魔神?” “可以这么说。” 裴老开启神器,难道不只是为了护住洛水乡,而是测探洛水乡有没有魔神? 神器并未敏锐地追杀所谓“魔神”,只是奏出神乐,散发神辉,那是不是证明洛水乡根本没有魔神,只是周围有些祟气影响,让它躁动不安? 裴老却又说:“但也不能完全那么说,”他叹息一声,仰头看着悬于半空的七弦琴,那双眼倒真像是没瞎,“琴身有毁,本就发挥不出原本的实力,它还有它的使命,并不能尽一切力量去对抗魔神,即便觉醒的魔神就在眼前,它也无法诛魔,更何况……”裴老布满白翳的半瞎目光挪向秋茗,神情复杂,“魔神尚未觉醒。” “茗哥,我怎么觉得这老头没真瞎呢。”周芃凑秋茗耳边小声道。 秋茗:“它镇压的是魔神真身?” “非也,”裴老道,“它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为了诛魔的,它镇守的是——轮回路。” 不等秋茗再问,裴老继续道:“世间生灵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轮回路便是维系红尘轮回之所,它若运转无缺,世间的天道法则才能维系住,才有春夏交替,四时轮回。” “可它出了很大的问题。”秋茗道。 裴老颔首,周芃倏地明白过来,“人间的祟气是因为人死后魂魄不能轮回,久而久之,它们就变形成一种叫祟气的物质,还有那些变异的动物,也是轮回乱了,它们死不掉,就容易成妖成怪,植物也是,死掉的不能再轮回,就没有新的生长出来?” 裴老苦笑一声,点点头:“周少主聪慧,这本是仙门几大宗主掌门才知道的秘密。” 获得解答后,周芃不觉得被夸奖很开心,反而毛骨悚然。 无论是古代修仙的,还是封建时代皇帝嗑药的,又或者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人类对长生的追求一直痴迷,却没想过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中,没有轮回并不意味着长生,反而是一种灾难,死了没地儿去,活着的却并非意味着以一个“人”的状态活着,而是变成一种没有意识,只知侵略吞噬的祟气,残杀同胞不说,还会永远沉溺在痛苦深渊中,永世不得超生。 太他妈恐怖了! 周芃瑟瑟发抖,紧盯着破败残旧的七弦琴,“那、那它能镇住轮回路吗?它都这样了……是不是琴坏了,轮回路就不能运转了,到时候……” “用不着到时候,”秋茗忽然道,“轮回路已经不起作用了。” 触目可及,七弦琴将所有的神力都凝聚在祭台中央,试图封住轮回路的入口,而不是去帮助轮回路稳定它的作用,七弦琴已经维系不住了,它只能镇压,防止轮回路中更多被常年压制不得轮回的魂灵出来作乱。 可七弦琴只是神器,不是真的神祇,何况它琴身破损,还少了两根琴弦,它撑不了多久。 裴老叹道:“你也看到了,这把琴镇压轮回路都费劲,更何况开启结界守护洛水乡。” 秋茗:“所以,送客之举并非是为了开启结界,防止祟气侵入,而是担心一旦轮回路开,百鬼作乱,会扰乱红尘。” 裴老点头:“一旦神器镇不住轮回路,洛水乡就是第二道屏障。” 周芃急道:“可这样不就意味着洛水乡会遭殃吗?” 这事,直至现在,周芃和秋茗才知道,可那些离开的仙门中人恐怕早已知晓,沈霁知不知道秋茗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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