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芃对那些冷冰冰的木傀没好感,又因这些东西顶着一张张人脸,恐怖谷效应下,简直瘆人。 一入城才发现,城外那些木傀才哪儿到哪儿啊,城里的更惊人。 一墙之隔,城外潦倒荒芜,阴云蔽日,城内正值仲春之岁,花开满城,车如流水马如龙;城外民不聊生,朝不保夕,人食草根禽畜亡,城内人生沸腾,叫卖不断,朵颐鱼肉尤嫌腻。 大街小巷人肩接踵,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红墙绿瓦,浩如烟海,繁华至极。 这哪儿是什么末世之下的人间,这简直是天堂! 连三百年前盛世之下的云梦城都比不上。 城中所见的就没一个普通平民,路边摆摊的都着锦袍玉冠,酒楼小厮皆穿织云锦缎。 所有苦活累活脏活都是木傀在做,做的不好,还会被人踹两脚,蹬掉个木胳膊木脑袋,又被傀捡起来按上去,实在损坏严重的就地倒塌,又被扫街的木傀面无表情地塞进垃圾筐。 周芃看得目瞪口呆:“现代科技制造的机器人都没这么智能吧,这得靠什么驱动啊。” 昭阳就听懂了最后一句,抱着陌刀皱眉回答:“灵晶和……魂魄。”他闻到了魂魄气息。 周芃脑袋嗡了一下:“和……什么?魂魄?!人的魂魄吗?” 他惊叫声太大,在前头领路的城主点了点头,回首笑眯眯地说:“对啊,如今轮回路断,人死后魂魄飘荡无依,如今给个壳子好歹能继续活下去。” 周芃脸色苍白道:“既然有人的魂魄,那他们不就都是人吗?这么对待会不会太……”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噼啪”一声,鞭子落下,木屑炸开。 一个锦衣公子骑着四肢匍匐在地的木傀,握着一柄带倒刺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傀儡身上,那傀儡被抽打的时候不会疼地嗷嗷叫,却见它浑身顿了片刻,在叱骂声中继续当牛做马,驮着贵公子行进。 周芃吓得脸彻底白了:“……不疼吗?” 城主笑道:“身体都是木头做的,怎会疼?” “可他们体内有人的魂魄。” “没有血肉之躯就不算人了。” “……” 虽然城主一直在对他笑,笑容能称得上和煦,周芃却后怕地想缩到秋茗身后,扭头一看。 周芃:“……” 算了,他茗哥此刻比他还怂。 周芃靠过去,从兜里掏出两团压实的棉花:“哥,那些声音很吵闹是不是,你用这个塞住耳朵,听不见会好点吧?” 周芃对他眨了眨眼,讪讪道:“我昨晚从那小枕头里掐出来的。” 耳边有人轻笑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他是胆小,还是胆大,那小枕头做什么用的,他也不是不清楚,还偷了两团棉花给你做耳塞,你这个弟弟挺关心你的。” 秋茗:“……” 闭嘴。 秋茗犹豫了一下,接过棉花团。 凉霄引叹道:“塞上吧,有什么消息我帮你听着,用神识告诉你。唔……听不见却还看得见,要不然眼睛也遮住吧。” 胆大包天的魂魄还真就扯起秋茗手腕上的白绸发带,解开,又覆到秋茗双眼上。 无形的双手如有实质。 秋茗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拿着发带从他身后绕过,温凉的手指碰了下眼角皮肤。 秋茗身体一僵,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的神武没攻击凉霄引。 他皱眉,别扭地抬手想摘掉发带,眼前一片黑暗让人难以安心。 对方却蓦然握住他的手。 “别摘,不用怕在我面前丢人,毕竟……”凉霄引哂笑一声:“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什么样子没见过? 大约指的是幻境相处的那几日吧。 还是说……这人骗他,他会不会看见了他的梦魇? 秋茗耳尖攀上一层薄红,应该是恼的。 “我牵着你走。” 他在他耳边说。 这种感觉很奇怪,耳聪目明时,尽管知道凉霄引跟着他,他却并不能时时刻刻感知对方的存在,现在看不见听不见,身处一片混沌黑暗的时候,反倒觉得对方存在感极强。 秋茗才不乐意被人牵手。 除了师尊,他谁的手都不想牵。 就算甩开凉霄引的手,他依旧不会走错路,不会撞到东西,也不会失了方向。 身边这个魂灵一直贴着他,温和的嗓音不时响起,给他引路。 就像有个人,曾在漆黑的夜中,在荒凉的月下,在那张牙舞爪光秃秃的树枝林中,领着他走过一片黑寂,轻拍他后背,一遍遍哄着——别怕,小秋茗不害怕…… “傀中都是生人魂灵?我倒是想问问城主,永安村那些失踪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沈霁冰冷质问声传来。 也不知道凉霄引用了什么法子,棉花耳塞屏蔽了外界人潮的嘈杂,这人却将沈霁与城主的对话以神识传入他识海。 凉霄引在秋茗耳边轻声说:“你自己听吧。” 秋茗点点头,倒是没拒绝他的好意,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要道一声谢,犹豫中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城主开腔。 城主先是讪笑两声,并未因被质问而迟疑。 “上仙没来过我们遗珠城吧?” “从未。” 别说是这座人间城池,他连上仙门都没出过,怎会知晓人间百态? 但强烈的正义感,让他自觉城中一切都不正常,都太古怪,算不得对。 城主说:“难怪了,您是没习惯,不知城中习俗,自然觉得奇怪。” 他命身边的带刀少年捞来一个木傀,撕拉一声扯掉粗布衣裳,露出里头的木质结构和精密器械,以及心脏位置的一颗散发淡蓝光芒的灵晶。 “这些傀都是木头做的,就算用上最好的灵晶也行动迟缓,做事木讷,更遑论为城中人服务,后来城中偃师发现,以人之精魂注入灵晶之中,再嵌进木傀,便能更生动些,虽然并不能完全恢复人所拥有的神智,但多少能保留三分人性和行为习惯,做些粗活够了。” “对那些死去,魂魄又无□□回的魂魄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就算傀儡本体受损,也可将嵌着精魂的灵晶植入下一个傀儡身体中,从某方面来说,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吧。” 城主说着,还抚着胡须叹了一声,搞得就像他是个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似的。 沈霁显然没被说服:“如何就入不了轮回?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还是你强行这么做的?” “你不知?”城主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又闭上,不打算解释。 只道:“反正这些魂魄飘荡无依,就算要去轮回路,恐怕还没走到就被沿途祟气给吞了,他们这样的也入不了轮回,既然到了大霉生出来了,不如成傀。”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他们该庆幸自己的魂魄还有点用,有的人生来残弱多余,连成为傀的资格都没有。” 沈霁被这荒唐逻辑气得说不出话。 城主好像很爱笑,无论说什么都扯着笑肉,不曾松懈下来。 他大方承认永安村的事。 说:“如今祟气肆虐,凡人根本没机会活下来,勉强活了,至多也就成个怪物,上仙这一路应当见了不少。至于永安村……上仙不觉得他们活得很好吗?已经算走大运了。如果我不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圣水,他们早就死了。他们该觉得庆幸,不过是贡出几个孩子罢了,那些女人都还能生,为什么不这么做?” 恶人做恶事好歹还遮遮掩掩,狡辩一番。 城主不是恶人,但这么残忍的事,他却笑着,谈天似地说出来,不像是承认罪行,倒像谈论牲口生了几只崽,今年过年要宰几头猪。 周芃听得脸色煞白,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秋茗,一边紧拽昭阳的衣摆。 万物为刍狗,人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他周艹凡究竟走了什么大运,穿到这种奇葩残忍恐怖,还毁三观的末世啊! “我觉得……我好想死一死啊。” 死了能穿回去吗? 昭阳一惊,立马担忧地攥紧周芃的手,给周芃吓了一跳:“少主受伤了?还是得了什么隐疾?少主别怕,我们周家资源丰沛,家主又是医修出生,定能治好你!” “……”周芃费劲地抽出被捏得生疼的手。 恹恹道:“死不了,我没病,但精神污染有点大……” 沈霁被噎了一下,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苏潭眼眶红透,开口哑声道:“那你可以接他们入城啊,就不用喝那圣水,也不会生下那样的孩子。” 闻言,秋茗愣了一下。 神庙里探听到的秘密只有他和沈霁知道,哪怕现在说的差不多了,关于圣水的副作用也不该被知晓才是。 苏潭一早就知道永安村的问题所在。 城主又笑了几声,爽朗温和,客客气气道:“这位是洛水乡的人吧?” 他低吟了片刻,望着少年鼻梁上的雀斑,恍然大悟:“是小苏潭呀!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那时候赶巧去了趟洛水乡,碰上你出生,你如今也有十六七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城主是怎么有心情唠家常的? 永安村的孩子拿来生吞活剥,面对苏潭却笑脸相迎,像个慈祥的长辈。 可惜的是,他想扮演慈祥的长辈,苏潭却一脸厌恶地瞪着他。 “你就是故意的,只要让他们进城,他们又怎会被邪祟困扰?” 沈霁冷声说:“他所说的也是我想问的,凉城主,你如何解释?” 城主也不生气,却连连叹息:“那你可误会我了,我倒是想这么做,多活些人对遗珠城是好事。” 话锋急转。 城主忽然声音严肃,眯眼扫过众人:“诸位可曾听过一句话,叫——何不食肉糜。” 他觑眼望着沈霁: “上仙,你想做大善人,也得看看实际情况啊,这座城池容不下那么多人了,再多,结界就要撑不住了!” 凉婉纵是不世之材,她所造的结界再强大,可也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这期间不断有邪祟攻击,结界就像一口破了补,补了破的大锅,不经用,更何况,修补结界的人不是凉婉,做不到恢复如初,结界还在不断坍缩,如今的遗珠不是云梦,已经小了很多圈了。 城主得知沈霁是从天玄宗而来时,怪不得哪般谄媚讨好,甚至干脆利落地斩杀拦截他们的守卫。 因为,遗珠城几乎都是凡人,没强大的修士,这么多年来,都倚仗天玄派人来修补结界。 众人哑然。 依旧气愤,依旧恼怒,却怪不得任何人。 民生多艰,光是活着,就费尽心机,用尽全身气力,什么尊严,什么道德,什么体面都可以抛光。 这样的世界,改变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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