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神识传音不一样,凉霄引说话的声音轻缓柔和,随风而入,又不突兀。 但总隔着一层薄纱云雾似的,教人听不真切他本来的音色。 秋茗缓了片刻,嘴唇一碰:“风月无边舫是什么?”还有……什么是花魁? 少年因微醺而湿润的眼抬起,本能之下毫不设防地看着凉霄引,眼中的困惑明晃晃的。 凉霄引却沉默了。 这方面的东西他没教过秋茗,怕教错,又觉得他们师徒二人一直在山上,也不入红尘,这种风月有关的东西不知道也无妨。 因为……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晓得如何教。 山上就他们师徒二人,总不能用自己给秋茗去实践吧? 显然荒唐。 秋茗醉后,目光都变得不再遮藏,直觉认为凉霄引应该给他解释。 凉霄引却道:“……我也不知。” “你说谎。”秋茗舔了下嘴唇,有些不愉。 凉霄引:“……” 凉霄引默了片刻:“你醉了,城主府我看过,没什么异样,今晚不会有事,你先休息吧。” 秋茗挑眉,眸光潋滟:“我休息?那你要干嘛?” “我一直没问你,凉霄引,你一路跟着我们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是为了出逃的宝贝?” 凉霄引:“……” 秋茗半醉半醒,沉默的时候一言不发,一说起来话却多个没完:“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你的宝贝了吗?怎么还不走?” 凉霄引:“……” “我一听就知道,你那是借口,你的目的还是和那个幻境有关对吧?你要找谁?凉婉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不会是想复活她吧?” 到底是醉了,说到后来,秋茗开始自问自答:“她对你又不好,你对她也没什么记忆,母不慈子不孝的,复活她干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复活死人的办法吗?” 说到这,秋茗忽然顿了一下,眉头皱起。 当然有复活死人的办法,要不然他一个已死之人是如何重生的呢? 他不记得前尘,那么多年过去,直到前不久才知道自己重生这件事。 既然重生,前尘过往一干二净。 他不好奇自己以前是谁,怎么死的,只想过好这辈子。 因而,他觉得,前尘没有意义。 他自顾自地说:“哪怕你真的能复活她,那你可知,重新活过来人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前尘过往都如云烟,她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是他太能怼。 凉霄引听完都沉默了。 全新开始,前尘尽散,再无牵连,没有关系…… 没来由地,秋茗竟从那团氤氲不明的白色魂体里看出了点滴愠怒。 秋茗心中暗爽,他果然戳到这人的痛点了。 看吧,一路上,这人总不咸不淡,不怒不恼地看他笑话,这会儿总算扳回一局。 秋茗得意地端起周芃走前给他倒好的热水,就要吨吨吨。 “小心烫……” “噗——” 滚烫的水吐出,下颌湿漉漉,少年衣襟前洇透一大片,他两眼发懵地眨了眨,被烫地难受,嘴巴微张,睫毛都湿润了。 似听见凉霄引无奈地叹了声。 刚扳回的那一局爽感还未持续多久,就被这乌龙整地尴尬。 少年横眉怒瞪,下一刻朝凉霄引冲过来。 凉霄引下意识地展开双臂,但人没撞他怀里,只从他身边擦过,灵巧地似猫儿一般从窗框跃出。 怀中落空,凉霄引愣了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现在是灵体,就算少年撞他怀里,他也抱不住。 赶紧把身体弄来才行…… 他想。 少年擦过身边离开,气息薄淡,还沾在凉霄引魂体边缘,浅翠的点点浮光,似流萤,白雾凝出的袍子一抖,便散个干净。 秋茗忽然翻窗出去,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熟悉的气息引他往隔壁院落走去。 那是苏潭与沈霁住的院子。 辛离厄出现了。 早在凉婉的山海幻境中,他就想杀了辛离厄。 当时没动手有两个原因。 其一:辛离厄附身在苏潭身上,他若杀辛离厄,保不住一齐将那个少年送上轮回路,他有原则,不随便杀人,这是底线。 其二:幻境即将崩塌,出幻才是最重要的事,他还有很多名单要处理,不能被困在幻境中。 他当时就在辛离厄身上留下了一点灵息,方便追踪,短时间内无法消弭。 又因魂魄并不能随便附身他人,哪怕苏潭与辛离厄的契合度再高,他附身他也呈现排斥反应,又是昏迷又是高热体虚。 但这样的身躯已是万里挑一,辛离厄很难找到更适合的了。 因此,秋茗才决定一路跟着这些人,牢牢盯着苏潭。 辛离厄好不容易挑中一个躯壳,又怎会放弃? 秋茗笃定他还会再出现。 果不其然,他刚赶到隔壁院中,就见沈霁晕倒在门口,本命剑出鞘出了一半,对方身手很好,快到堂堂天玄首席弟子都来不及反应。 沈霁只是被揍晕,并没什么危险,过两个时辰就能醒来。 秋茗在他手腕上发现自己留下的那根发丝。 沈霁居然没扯掉吗? 盯着发丝烧焦的末尾,秋茗反应过来,辛离厄并非手下留情放过沈霁,他弄晕他之后本想杀了他,是秋茗的发丝上还残留一点灵核的力量,阴差阳错地替沈霁挡了一下。 一击不成,辛离厄便放弃了。 他似乎是在赶时间,也没那么强烈的想杀沈霁的欲望,只要没人跟着他,放过又如何? 毕竟,在辛离厄面前,沈霁是真的菜。 一个修行二十多年的人,即便天资卓越,也抵不住辛离厄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人。 秋茗懒得管沈霁,他循着自己留下的气息一路出府追踪。 遗珠城繁荣富庶,夜里也是热闹的,满街花灯,亮如白昼,人来人往接踵摩肩,叫卖声不断。 秋茗犹豫了。 在复杂人群中找到目标气息不难。 难的是……他恐人。 满大街的人,一双双眼被灯火映地透亮,笑闹叫嚷不断,吵地他耳朵疼。 心底也慌。 没来由的慌。 刚想解开腕上发带遮眼,掏出棉花塞耳,却发现棉花不知何时被凉霄引摘下拿走了。 “凉霄引……” 秋茗喊了声,没听到回应。 沾了点灵力点在双目上,四周空空如也,哪儿有白影魂魄? 真被他气走了? 秋茗抿了抿唇,眉头渐皱。 他在不习惯什么? 一早不就觉得这个人很烦吗?离开是好事,否则耽误他找名单。 秋茗暴躁地扯下发带,覆住双目,耳边吵扰不断,但看不见终归会稍好一些。 他循着气息一路追踪。 当鼻尖嗅到的人气少些,又闻到一股水流气息时,辛离厄已经离他很近了。 少年刚要扯掉发带,就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浓郁香粉像是牡丹混合了丁香檀香麝香……总之一堆砸一起,直冲脑门,熏得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公子也要入舫吗?那要快些,过了戌时,船就开了,想再入舫就要等到明日了。” 那不小心撞了他的女子一说话,那股混杂的香粉味就更浓烈了。 秋茗立时屏住呼吸。 他太敏感,对声音敏感,对别人的眼神敏感,对气味更敏感。 秋茗以神识扫了眼四周,宽阔湖泊连着远处如黛青山,氤氲不明,而眼前有一座巨大的画舫,甲板如广场,楼阁足有七八层,亮堂堂的各态花灯将其衬地流光溢彩,鲜明耀眼。 岸边的几个汉子挥舞长鞭,操控湖水中背拽锁链的巨大铁傀,命令它们拽着画舫于湖中行进。 那穿着艳丽的女子“哎呀”一声:“你要上船的话得快点了哦。” 说罢就转身翩翩离开,裾裙翻飞,掀起一阵香味,熏得秋茗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辛离厄就在船上,他不上去就来不及了。 咬了咬牙,秋茗只能忍了吵闹声,继续以发带覆眼,装作看不见,抬腿踏上跳板。 他前脚刚上,后脚跳板就被收起。 船头甲板上的魁汉一声令下,此起彼伏的鞭笞声迭起,皮鞭抽在铁傀背脊上,发出啪啪响声,刺耳至极,又被舫内奏乐与歌掩盖彻底。 舫内灯火通明,烟云叆叇,丝竹管乐袅袅不绝,美人轻歌曼舞,客人左拥右抱,葡萄美酒良辰好景。 舫外一片黑沉,无边夜色中,湖泊泛起涟漪,那是长鞭划过水面留下的动静,也是铁傀被抽打后下意识一抽搐,带出的波纹。 它们身型巨大,半截身体淹在湖水中,背着绳索拖动画舫游湖前行。 它们浑身都是铁,按理说不该知疼,却还留有恐惧。 因为心脏的位置有一块灵晶,灵晶中融了活人魂魄。 有生而为人的本能恐惧,也有感情残留。 可它们算不得人了。 秋茗与整个红尘都格格不入,他倒不是悲悯谁,也非嫉恶如仇的人,唯一的执念就是杀干净名单中人,破了师尊心魔,再回砀山与师尊相守一辈子,再也不入什么红尘。 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视角去看待这纷乱复杂,荒唐怪诞的人间罢了。 上了船的人迷醉于酒色,画舫一楼是什么人都能进入的宽敞大厅,设有酒池肉林,艺台歌舞。 画舫上提——风月无边舫。 便是昨日城主宿醉之地。 楼上是厢房与私厅,辛离厄的气息就在顶层一间暖光昏黄的房内。 隐匿自身气息,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对秋茗来说算不得难事。 他轻而易举便翻上楼舫,刚要一脚踹开目标房门,便听里头传出的声。 “我要你的琵琶,是你主动给我,还是我杀了你再拿?”辛离厄用苏潭的嗓说道。 里头另一人丝毫不畏,笑道:“我相信这位公子能耐很大,杀了我也不怕全城通缉,但你若想杀我,也不会同我商量这许多。” 他笃定道:“公子并不想要我的命。” “……” 辛离厄确实不会杀他,但脾气不怎么好,屋内一阵咣当响,玉杯酒盏摔落一地,桌椅倒了一堆。 “琵琶给我!” 那人猛咳了几声,应该是被掐住喉咙,发声困难。 气若游丝道:“我若不想给呢。琵琶在我脊骨中,你杀了我便能取出。” 辛离厄又沉默了。 他可真磨叽,杀人取物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屋内这个人似乎是个凡人,没有修为,又或者修为被封印了,总之柔弱不能自理,对付起来何其简单? 秋茗想:难不成辛离厄的师尊也给他定了一条不许乱杀人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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