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归说完了话,仿佛心有所感,顾自地叹了口气,他丢下句“大人顾自思量”,便转身离开了。 周琮听到脚步声远了,才又仰头起来,细雨打在他的脸上,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颤着手去把那杯热水拿起来,可他摸不出那杯子的温热,他看着自己的手,雨水纵横着从脸上滴落,他呆愣了会儿,原来他已淌了一脸的热泪。 周琮眼前模糊,少年人立志入仕,谁不是想要为民请命、青史留名,可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是把刻刀,血肉模糊地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往着偏离的道路愈来愈远,再不记得本来模样。 周琮想起了初次受封进宫,他乃是前朝探花郎,却得罪了皇帝身边内侍的干儿子——前朝宦官当道,他出身微寒,进宫时身无长物,给不起那小公公赏钱,便被他引着走了远路,眼看着时辰将至,几乎是要前程不保。 可那日他看见一顶玉色的轿子从眼前走过,他跟着那小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喊那人世子爷,那轿子里的人停下吩咐了什么,旁边的人便给小公公手中塞了点东西,好言地跟他说道:“宫门入宫路程遥远,公公今日当差辛苦,世子请您得了空闲喝杯好茶。” 那小公公见人下菜碟,一个劲地应承:“多谢世子爷。” 等到轿子走了,小公公也不为难周琮了,拿了银钱早些把人送到喝茶去了。 周琮后来才知道,那位世子乃是当今陛下胞弟的长子齐恂,后来新帝即位,世子齐恂成了太子。 新皇登基前,周琮与齐恂仅此一面之缘,齐恂都不记得他,周琮却由此铭感五内。 到了新朝,周琮才再见着太子殿下。 齐恂受封太子,周琮同众人一道高喊“参加太子殿下”,太子府摆宴他去了,他跪在齐恂面前,与他说“殿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肝脑涂地。” 可那时的齐恂高风亮节,他微笑着对周琮道:“周大人国之栋梁,乃民之大幸,为国则矣,不必为我。” 直到后来,先皇后去矣,太子殿下服了白丧,他还记得一身素衣的太子殿下站在一片墨绿的竹影里,月影昏沉,竹枝遍地。 “周大人。”齐恂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过来,“远使之而观其忠,你可愿远出京城,外放为官,为我做些事情。” 周琮心中若有涌泉,他恭敬地跪在一地的竹影里,“臣,愿为殿下尽忠。” …… 十几年过去了,周琮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文章里写了什么,却还记得那日齐恂随意施恩保全了他的仕途,还记得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世事如浮云遮眼,他曾籍籍无名地在宦海里浮沉了好些年,眼看着大厦将倾,眼看着一代名将朝夕陨落,眼看着国民百姓水深火热,那满腔的热忱之心便在沉浮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他闭上了眼,便只能听到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 周琮手捧着那杯热水枯坐,雨下小了,点点滴滴打在石阶上。晏善庭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黎明尚且天未大亮,雨已停了,微弱的天光照在淮水之上,江水如常地奔涌而去,桐柏山若隐若现地立在远方。 可“轰——”的一声闷响犹如猛兽苏醒,若隐若现的远方震声轰鸣,方圆的土地皆能听见这巨大的动静声,那耸立的桐柏山仿佛是被鬼斧凿开,常年受江水拍打的一面山坡轰然倒塌,山石破裂的声音震天响起,远方的山被罩上层泥灰的颜色,看不到半点山林的绿。 坍塌不过是一瞬的事情,轰鸣声也不过响了一会儿,淮水湍急,依然往那山岩拍打过去,一夜的大雨,桐柏山倒了。 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周琮瞠目看着远方,白烬与将士皆被引着出门看去,孟凛站在高楼之上,等着那罩住山的泥灰散去。 泥灰之后,桐柏山如今的样子现在众人面前,半边的山破了开来,露出了其中裸露的岩石,山里竟像是空的,一块一块的山岩凹凸不平,却间隔隐隐现着金光,尚是朝露时分,正如白日初生,天光大开,日光洒在了岩石之上。 竟是桐柏山的金矿显露在了世人眼前。 周琮瞪着眼不敢相信,他多年的筹谋……多年付诸的心血,如那奔涌的淮水流淌过去一夕成空,他想着昨日的事情,昨日……昨日他让人去杀应如晦时,乃是用的炸药炸塌山块,昨日还下了大雨……开了多年的桐柏山早已是刀痕满身了,便是因为这些转眼倾覆了吗? 周琮愣了会儿,脸上竟露出了痴傻的笑容,他仰天笑了几声,便站起来要跑,腿却是软的,只好手脚并用地快步爬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跑也怕是跑不脱了,事情败露,他该是终究难逃一死。 白烬使了个眼色,一群将士便拔刀过去把周琮团团围住,雪亮的长刀刺眼,周琮像个待宰的羔羊。 周琮呆愣愣地爬了几步便停下了,他好像是神志不大清明,先是低头胡乱哭了几声,又突然笑起来,他挽起那依然湿漉漉的官袍长袖,文人风骨已不在了,他抹了一把脸,那脸上便出现了恶狠狠的狞笑,他朝着白烬大喊:“是我——周琮!” “是我贪图名利富贵,是我鱼肉乡里欺诈百姓,我私开桐柏山所得金银,皆入了我一人口袋,我是千古罪人,我……” 周琮仿佛有些失声哽咽,“我……愧对于天地,愧对于……君上。” “啊——”周琮仰天咆哮了一声,他眼神一厉,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凛凛的长刀骤然撞去。 白烬的一声“拦住他”已然迟了,鲜血如注,巡抚周琮一头撞在刀上,殷红的雪从刀上滑下,滴在昨夜还未干的水洼里,红得触目惊心。 周琮沉沉一声倒在地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白烬拧眉无声叹了口气,他目光往高处看了眼,孟凛还在高楼之上,他也看着周琮,他只单单看着,半点喜怒哀乐都没有,正是看着个死物的模样。 白烬目光回来,他思绪很快,即刻把林归喊了过来,“让人去看看桐柏山的情况,山崩不是小事,看看是否有什么伤亡,好在桐柏山并非有什么人住的地方,矿山的人……” 白烬凝重地想:“应该不在里面了。” 林归快速地领命去了,白烬又看向了远方。 昨夜大雨过后,淮水水位上涨了许多,江水仿佛也在怒号,卷着泥沙浩浩汤汤地汹涌奔腾。 其实白烬前世时也曾历经了桐柏山塌的事实,却不是如今,那时孟凛已然不在人世了,那山崩背后的鲜血淋漓虽震惊朝野,却只能由着当时掌权的人写进史书,不过区区几行字眼,便埋葬了数百条性命,其后金矿的受益者却稳稳坐着,不复追查。 白烬受命去治理淮水,那时乃是夏日,淮北下了场多年未有的大雨,天仿佛被捅了窟窿,雨下了几日,整个空谷一般的桐柏山,竟然灌满了江水,而桐柏山里挖矿的矿工几百人,竟是被活活淹死在了山谷之中。 他临水之际,看到淮水上飘着浮尸,连日打捞,竟是三日不绝。 可就是这样惨烈的死法,也没能将那金矿背后的齐恂拉下马来,太子殿下一尘不染,独坐高台,便有人前仆后继地愿意为他担了诛尽九族的罪名。 好在今日的桐柏山半边塌陷,与上一世不同,出了童子启的事情,周琮和童慎怕是不敢再把人放在桐柏山里,白烬总不过只是搜山无果,也难以追究他们的祸事。 如今山自己塌了开来,金矿暴露于世人眼里,周琮的罪过逃不开了,私开金矿乃是诛灭的死罪,可他身上便不会背负那些沉沉几百条的人命了。 白烬此来淮北,他愿为六皇子齐曜查那私矿之事,不管私心有多少,他终究是不想那几百条的人命如前世一般随水而逝。 白烬重生了,他不止想救自己,也想救苍生。 …… *** 巡抚府上。 时辰尚早,天也不过蒙蒙亮着,府上的下人已起来洒扫了,周琮住处却是一片寂寂,因着主人一夜不归,没有吩咐,下人们不敢擅自过去。 一个人影却穿过院子,直接打开了周琮的房门。 天光微暗,应如晦进了房里,他右手受了擦伤,深色的衣袖上血迹不大明显,衣摆上的泥点却是沾了半身。 他慢步走着,耳边细细听着动静,那静谧的房里还残着股烧过的檀香味,他走了几步,身影忽地一偏,细微的声音入耳,一把剑擦着从他身侧刺过。 应如晦转过身来,他细细眯眼,危险地看着面前这个拿剑的侍卫模样之人,他问:“你是周琮的人?” 那侍卫不语,拿着剑便继续朝应如晦刺去,谁知他刚近了应如晦的身,那人半步不退,只将手放在腰间,银色的刃光一闪,应如晦竟从腰间抽出了把软剑。 侍卫始料未及,那软剑犹如银蛇,瞬间就逼得他闪躲不及,应如晦下手极快,软剑伤人伤口极细,细细的伤口割着手腕,那侍卫一阵吃痛,长剑哐当就坠了下去,他竟打不过这个文弱公子。 那侍卫被应如晦一脚踢得侧躺在地,应如晦把软剑藏回,把那坠地的长剑捡了起来,他拿剑指在那侍卫喉边,让他受着剑的冷意近在咫尺。 他仿佛心情不好,温雅的眉目间沾上戾气,便不像个读书郎了,他阴沉着脸道:“周琮院里的暗室所在何处?” 那侍卫原本就不知他还会武功,一时被他镇住,嘴里没了整话:“我我……我……” 应如晦眉头一拧,“你不知道?” 他不听废话,手里长剑扬着一划而过,那侍卫惨叫一声,剑落在他肩骨侧,直直插进了那肩头的凹陷处,鲜血立马就涌了出来。 应如晦厌恶地退了步不溅上血,把剑拔了出来,又是一声惨叫,他依然只是冷漠地重复了遍:“暗室在哪里。” 那侍卫满脸痛苦,他颤着手指向书架,“书架,书架后……后面有……机,机关……” 应如晦拖着剑往那书架边走去,他伸手往后面一摸,按上个凸起的机关,那书架低低地“轰”了一声,便往旁移了过去,露出了后面的一道暗门。 应如晦推开暗门,面前却只涌来阵汹涌的热意,那暗室里边竟是火光冲天了,蛇信般的火苗扑腾着迎面而来,嘴里鼻里全是焦纸的味道,墙壁上映着火光,熊熊大火几乎快要烧满暗室。 他骂了一句,刚要上前一步,那火光里却跳出个蒙面的黑衣人,逼着他退到房里。 应如晦今日受了伤,一时闪躲不及,右手撞在书架上,剑差点掉了。 那火里的黑衣人却仿佛认识应如晦,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隔着点距离站在暗门前,他冷笑着道:“应大人来迟了。” 应如晦握紧了长剑,他也冷笑,“是来迟?你不是应当以为我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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