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慎瞳孔一震,当孟凛直截了当将这些说出来,那些无人再提的往事被具象成鲜血淋漓的真相,他额头不禁冒起了冷汗——面前这人原是个疯子。 孟凛“啧”了一声,他继续说着:“但这江湖里明哲保身的人太多,如今世道之下一个晚上死了家人,人人只会关起门来讳莫如深地谈论,却不会去追究背后的恩怨如何,曾经宁家如此,赵家亦然,只当是武林的秘事奇谈又多了一桩。” “古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从我查出杀我外祖一家之人乃是赵永佺的那一天起,我就始终不明白,这恩怨是从何处来的。”孟凛低头盯着他,“你知道吗?童慎。” 童慎闪躲着孟凛的眼睛,他语气有丝慌了:“我又不是赵永佺,我怎么会知道!他怕是都死成一堆骨头了,你还要再……” “我说了赵永佺死了吗?”孟凛松开手里的短刀,那刀哐的一声倒在地上,金石之声砸断了童慎的后话,“他如今还被我锁在家中地牢里……” “哦——”孟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来你还不知道我家在何处,” “淮北?”孟凛看着童慎那似乎要凹起的嘴型摇摇头,“不对,我家在岭中,江天一色,那才算是我的祖产。” 童慎似是忽然被雷击了一道,岭中,江天一色…… 如今南北两个朝廷相对而立,岭中正是其中的天然地理界限,但战后的二十年里,这块复杂之地慢慢成了块南北不管的地界,其间土匪山寨数不胜数,民不敢住,官不敢管。 直到后来出了个姓江的,在岭中打拼出了名声,竖起一帜“江天一色”,盖过了岭中的大半片天,几乎成了这块地界里的“土皇帝”。 “不可能……”童慎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见过江天一色里住的那个小子,江家的家主另有其人,你骗我,你肯定是在骗我!” 可童慎愕然地一想,孟凛身后要是没有岭中的江家,他一个小县里出来的读书人,是怎么能报复赵家,怎么能把童子启带出桐柏山,又是怎么知道太子的事的? 童慎的手颤抖了下,但他立即握紧了拳头,他从陈羽手中挣扎着,肩骨处几乎要咔咔作响。 孟凛继续说起刚才未完的话,“童慎,你知道赵永佺如今怎么样了吗?” 他仿佛喜欢看人挣扎,他对着挣脱不开的童慎轻语:“他疯了,他被穿透琵琶骨在地牢里关了五年,赵永佺早就疯了,但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童慎的四肢颤了颤,又停止了动静,他吸了口冷气,只听孟凛在他耳边说:“赵家上下十五口,连带仆役婢女七十六人,为太子殿下尽忠了。” 童慎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他惶恐地抬头看孟凛,“你是……你是来报复殿下的……” 孟凛就这么凝视着看了童慎许久,他手中将那地上的短刀拿起,又竖着松开,拿起又松开……那倒地的哐当声便一遍一遍地敲着童慎的神经。 童慎终于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殿下,太子殿下他一派的好名声,你莫要,莫要……” 刀“哐当”一声倒下,孟凛有些不悦了,“童慎,我至今还跟你多费口舌,乃是因为你与赵永佺关系匪浅,又同为齐恂做事,我就不指望你能知道齐恂为何要针对我宁家,你只需要告诉我,赵永佺因何对齐恂忠心耿耿,他们平日里又有什么往来。” 孟凛眼神阴郁:“我耐心不多,你知道了这些,我断不可能让你活着去见白烬,但你若磨蹭地讲些忠义之情,我恰巧学过几年医,想让你不着痕迹地死,法子多着,就看你怎么选。” 楼外的雨冲走了血腥,童家的手下终不比将士,他们横躺在地上哀嚎,被刀砍的地方被雨水重重洗刷着,像要洗掉人身上的罪孽似的。 那些将士进了楼里避雨,他们将斗笠摘下,从衣服上拧出了大把的水。 白烬还打伞站在雨中,他没进门,他站在外面看楼上,林归在旁边问道:“小将军,要上去吗,听……方才周大人的意思,孟公子应当在上面。” 白烬微皱着眉,他目光不改,“再等等。” 林归同白烬一道站在雨中。 童慎许久都没说话,他仿佛在雨打窗户里回顾了他这一生,他在保全他的一身忠骨与做个铁血铮铮的汉子之间来回走过,他这一生属实不算个好人,淮北百姓在背后骂他千言万语里,没有一句话可以撼动了他,虽说大丈夫死则死矣,但真走到那一脚死生之际,他还是做不到赵永佺那个地步,远远不能。 童慎冷静地出了声:“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告诉你。” 孟凛看着他,“你说。” “把我儿子放了。”童慎眼里仿佛有些沧桑,他这会儿放不下的竟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把童子启给我救出来,我就告诉你。” 孟凛又把短刀捡起来了,他想了想,“陈羽。” 孟凛道:“等会儿事情了结,你便去巡抚衙门,白烬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你避着他身边的那几个暗卫,把童子启救出来。” 待陈羽应了,孟凛注视着童慎,“如此你可说了?” 童慎喉头动了动,他被陈羽按在地上,双手反剪在后面,几乎只有头能动,他抬头起来舔了下嘴,道:“你也知道,殿…齐恂到处施恩,名声好得很,江湖里朝堂上听他号令的人一抓一大把,就连……周琮也对他忠心耿耿,我……” 童慎苦笑了声,“我没那些人的气节,跟着他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每年从漕运赚的钱够我活得舒心,还有周琮主动给我出主意,日子比刀尖舔血过得舒坦。” “赵永佺不一样,他在江湖里有些声望,不像我是靠砍刀打架混出来的,齐恂十几岁的时候出去打猎,在猛兽嘴里救了赵永佺的小儿子,赵家就留他在庄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皇家的人行踪成谜,所以没几个人知道这事。” “赵永佺的儿子那时才几岁,一直生养得不好,病恹恹的像是活不了几年,齐恂把皇帝给他的珍贵药材赐给了他,把他儿子治好了,赵永佺就开始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和赵永佺是老相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合作了两回,也就知道了我们都是给齐恂做事的,所以有些事情就没再避讳我。”童慎说得喉头干涩,“自从齐恂帮赵永佺治好了小儿子,赵永佺就开始给他收集江湖里的名册,皇家的人有了江湖势力,就好比多了把无形的刀,只要不被人知道,买凶杀人这样不干净的事情,就都不用自己手下的人动手,齐恂为什么要杀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太子,想要的无非是皇帝老子死了之后的皇位。” “那时候我去赵家,就发现赵永佺在给齐恂调查一些朝廷里的大臣,好像是在查他们和什么江湖人来往的记录,其中……”童慎说得眼皮跳了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其中好像有你宁家的那个祖父。” 孟凛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他微微敛眉,“他和哪位朝中大臣?” 童慎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过名录,在人手底下做事,要是和我无关,多问就是越矩。” 孟凛沉默了会儿,“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童慎只能苦笑,“我一个做漕运的,齐恂能和我说什么?赵永佺都死……”他这时候不知如何说赵永佺的死活,干脆不说,“都……多少年了。” 孟凛想着什么站起身来,他缓步走到了窗边,抬手将窗子开了个小缝,往那外面看了一眼。 淅沥声在耳边响起,那雨仿佛下不完似的,止不住地从天上奔涌下来。 孟凛把窗缝关了,他转头笑了笑, “童慎,我倒有些舍不得你死了。” ……
第18章 夜谈 高楼上暗光隐约,白烬撑伞站在雨中,寒意里神思清明,他不由得琢磨起今日的事情。 今日诸事来得突然,从童子启出现在众目之下,到应如晦踪迹不明,再到孟凛被带到了童家高楼,其间巧合与否值得推敲,人为插手的痕迹实在太重,此刻童慎不出现,也不拿孟凛来威胁他,就任着他的几个手下出来送死,白烬才不太情愿地将事情怀疑到了孟凛身上。 若是换做从前,白烬对孟凛一无所知,便只当他是那个在邻里认识了多年的柔弱读书郎,可他听过了孟凛风雪里的冷言冷语,见过了孟凛不留余地的诸般算计,今日之事,他觉得孟凛并非丝毫没有参与其中。 但白烬忆及往昔,直至孟凛死后,白烬才知道他是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了许多岁月,这又让他在重新选择时不由得犹豫起来。 白烬深尝了遗憾的苦楚,想尽可能地填补缺憾,因此也不想拦着孟凛了。 “小将军!”站在雨中的林归骤然一惊,他指着高楼上的窗户,“上面,上面有人!” 白烬定睛一看,高楼上突然涌出了大片烛光,一声木头的断裂声甚为明显,窗子从里面被破开了,两个人影只在烛光里明显了一瞬,随即便往屋瓦上跳了上去。 林归还没反应过来,白烬已收伞往高楼上去了。 “白小将军——”林归不明所以,赶紧跟了上去,“怎么这会儿又急了……” 白烬不知今日判断对错与否,他快步上了楼,记着那窗户的位置推开了房门,直接沉声喊了一句:“孟凛。” 屋里已一片狼藉了,窗户正对着门的方向,呼呼的风往人脸上糊了上去。 “咳咳咳……”屋里只有孟凛不住的咳声,他半倚靠在墙边,面色发白地捂着脖子,神色仿佛有些痛苦,他诧异地看了眼开门的白烬,“小,小公子……咳……” 孟凛的声音都变了,白烬快步往他身边走去,孟凛的指节也在泛白,脖颈上却是一片红,红色的指印印在脖子上,像是差点被掐断了脖颈。 孟凛哑声道:“童……童慎,方才跑了。” “先不管他。”白烬心里一时乱了起来,他不知道孟凛今日想做什么,他受了伤却是真的。白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扶了孟凛一把,让他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上去。 林归这会儿上来了,他喘着气,进来先看到的是吴常,吴常手里拿着把大砍刀,给林归吓得后退了两步,“常叔……你竟然还会武功……” 白烬看了吴常一眼,常叔会武功他从前就是知道的,今日也是因为有吴常在身边,他才没那么担心孟凛的安危,可他就怕今日判断有什么错误,如果孟凛有什么闪失…… “白烬。”孟凛看到白烬平静眸子里的慌乱,赶紧喊了他一声,“你别……你别生气。” 但孟凛想想觉得不对,平白无故地被人掳去,吃亏的应该是自己,就又改口了:“你别……别着急……” 孟凛出口又觉得心里幽幽有股暗火,也不知道人家凭什么为自己着急,从前不知何为三缄其口,这会儿连在人家面前演出个柔柔弱弱的模样都分不清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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