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三思量,他才发觉是内心的那点真心在作怪了。 朝夕相处的五年里,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总能生出点不足为道的真心来,他既不想白烬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又不想诓骗他,难以两全,只好生自己的气。 不过被人掐脖子的感觉属实难受,孟凛有些说不出话,他咳了一声,低头对白烬道:“我没事。” 风吹进来,凉意蔓延到整间屋子,孟凛这会儿血气沉下去,才觉得全身冰冷,“就是这雨下得好冷。” 孟凛的样子白烬看来的确是柔柔弱弱的,他脸色一向很白,脖颈上的印子怕是一时消不了,衬得他脸更白了几分,几乎快要没有血色。 “林归。”白烬转头吩咐道:“去看看隔壁的空屋。” 等林归走了,白烬再回过头来,却发现孟凛摸了下他的衣服,那衣服半边都湿透了,孟凛皱着眉头道:“你身上好像更冷。” 白烬眼底平静,他摇摇头,“我不怕冷。” 孟凛往手上呼了口气,他自作主张地想:白小公子并非是不怕冷。 这会儿童慎逃了,童家几乎成了无主的高楼,雨下得太大,白烬带来的人滞留在这儿躲雨,林归打开了隔壁的空屋,让孟凛和白烬一并挪了进去。 林归寻了个火盆放进来,让孟凛和白烬相对坐着暖暖身子,他和吴常都退了出去。 孟凛喝了几口温水,声音恢复了些,火盆映得他的脸有了几分血色,可他看白烬敛着眉,便特意地笑了笑,“许久没让小公子看到我这般狼狈,今日童家这一趟怕是来亏了。” 白烬心里还五味陈杂着,也不知是因为从前被孟凛使过绊子后怕,还是真觉得孟凛今天在此处发了什么疯,反正就是觉得他老是往火坑里挑,就算今天没有,往后也爱做这种事,从前他能有那么个结尾,也多有他自己不顾安危的成分在。 早先是成全的心思大过了担心,可看到他把自己弄伤了,还没事人一样在他面前玩笑,担心之外竟隐隐有些气恼。 但他又不想对孟凛发什么脾气,毕竟孟凛一直是费尽了心思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为达自己的目的而掩起真心,也并非就是一心想要诓骗他,可孟凛偏偏又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这些年竟也没让他吃到一回教训,白烬就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忍不住了。 渊渟岳峙的白小将军说不出怨怼的话,却能大方地敞开把话说清楚,“孟凛。” 白烬与人说话几乎都是正色相对,他仔细看着孟凛的脸,“今日之事我无心将你牵扯进来,但我不想瞒你,便想跟你说及始终。” 白烬神色那般认真,孟凛也知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他洗耳恭听地坐直了些。 白烬张了张嘴,像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说起,却起了个出人意料的头,“我猜你既有心入仕为官,定然知晓如今朝堂局势,我此次入京半年,京中形势复杂,朝中党派分明,我已抉择了……” 白烬垂了下眼眸,“六殿下齐曜。” 孟凛对此事其实已然心中明了,却难以想象这话从白烬口中说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裴已故才发生了这些变故,但面前的白小公子的确同从前有了些难言的不同。 “我……”孟凛总不能万事装傻,他抬手往脖颈上揉了揉,“我其实……多少猜到了一些。” 孟凛道:“那日在祁阳,你身边的那几人不似寻常人家,他们没透露主子是谁,却多少能猜出是个什么人物。” 白烬“嗯”了一声,他面沉如水,“我此次回到淮北,师父的事……居于首位,也要为六殿下查清一些淮北的事情。” 他顺着说道:“在京中时,有位大人呈上了张折子,里面写着淮北的巡抚偏袒豪绅欺辱百姓,因此我表面见到周琮时,便是要与他了结这件事情。” “但实际上……”白烬仿佛深思了会儿,“实际上是想要查淮北的……一处私矿。” “白烬。”孟凛诧异地望着他,“这种事情,小将军与我说起怕是不太合适。” 孟凛惊讶归惊讶,但也知道白烬不是没分寸的人,今日若不是调查的事情已然成了定局,要不就是白烬可能有些怀疑到自己参与其中了。 孟凛早先还没到淮北便已在琢磨这件事情,他一来是上辈子死前吃了太子齐恂的亏,想给他找些不痛快,二来是他察觉白烬此行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既是如此不谋而合了,他不妨就掺上一脚。 “唔……”孟凛斟酌了会儿,“我虽没有入朝为官,也知前朝有私开矿山的先例,本朝一直明令禁止,但这等大事你私下来查,实在不必与我说起,我若,我若传扬了出去,对你委实并无益处,小将军实在不该轻易告知于我。” “并非轻易告知于你。”白烬不想和他互相猜忌,随意猜测只会让人心生不满,只要孟凛不走上他拉不回的歧路,他便不想与他分道扬镳。 白烬道:“今日在街上那人乃是童慎的儿子童子启,虽然他只知皮毛,但也已然将矿山之事供出,后续追根究底,此事多半已成定局。只是连累你被童慎带到高楼,将你牵扯其中,并非我所愿之事。” 白烬说得诚恳,就算孟凛是被连累了,此刻也不好意思说出什么怨言,可孟凛是自己主动掺和进去的,倒是显得他有些不大厚道,对着也算熟识的白小公子,谎话信手拈来的本事仿佛没有那么顺口。 好在孟凛现在喉中干涩,声音本就不同寻常,他维持着方才的脸色,“没有把别人的错揽到自己身上的道理,今日林归送我回府,童家立刻就费事地派了人过来找我,我和他们并不相识,就感觉事情并不寻常,只是我觉得他们看我和常叔手无缚鸡之力,定会懈怠,就同他们过来了。” “来了之后才发现,童家的当家童慎,和巡抚周大人好像有些……有些相熟,但所行之事并非大义。”孟凛看着白烬的脸色,“他们想用我来算计于你,但所谓失道者寡助,今日大雨,童家高楼的人所剩不多,多半都在码头上了,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因此小公子来了,童慎只能把剩下的人都派下去阻你。” “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咳……”孟凛实在嗓子疼,只好喝了口水,“我就让常叔动手拿他,能拖延一刻楼下群龙无首,也算不给你添麻烦。 “后来童慎应当是知道大势已去,就被个同伙一道拖走了。”孟凛有些惋惜,“其实常叔已然尽力,是我给他拖了后腿,没能拦住童慎。” 孟凛所言合情合理,他几乎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白烬无心再追究,他淡然道:“没拦住就罢了,等我明日回了衙门,就去通缉童慎。此事你别放在心上,冬日里……” 白烬盯着孟凛的脖子看了会儿,“伤不好养。” “毕竟你说,重伤难愈,最忌劳心费神。”白烬把目光移开了,“孟公子这红痕怕是几日难消。” 孟凛下意识往脖颈上摸了摸,白烬看得倒是无波无痕的,孟凛却听得别扭极了,偏他不是个正经人,能把白小公子的话都想歪了,他轻咳了几声,才哑着声音笑了笑,“那小公子可得看住我,出了门怕让旁人生了误会。” 白烬眉头微皱,“什么误会?” “……”白烬说完才回过神来,孟凛真是深谙如何让他难以为情,他几乎白了孟凛一眼,“孟公子嘴上不饶人,以后可是要吃亏。” 孟凛仿佛心大如天,这会儿已经忘了方才心里的不痛快,他打趣道:“吃亏不吃亏的,如今还不是小公子说了算,我可是身娇体弱的,白小公子想让我吃亏,那我怕是在劫难逃。” 白烬咬着字加重了语气:“孟凛。” 孟凛知道白烬再调戏不得,当下又咳了一声,娇弱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暖了暖,“小将军可别生气,今日我也算伤者,出言无状怕是不适当罚。” 孟凛的嘴是连受伤都堵不住的,白烬从前被孟凛玩笑多了,这会儿偏偏不想让他得意,“你自己也说了,适不适当我说了算,孟公子可要慎言。” 孟凛眨了眨眼,白小公子今日好像生了刺,不是调戏的好时候,他故意咳了几声,“哎呀,我今日说起话来实在是不大方便,没有想惹小将军烦忧的意思。” 白烬横眉瞪着孟凛看了会儿,没再说话了,还好现在的孟凛还知道见好就收,还不是那副对着他杀人诛心的样子。 外面的雨声好像是小了些,雷声已经远去了,不知今日淮水的水位高了多少。 孟凛安静坐着便有些温雅模样了,但白烬俨然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今日之事未平,白烬只有人是安坐在此的。 孟凛明白白烬在想什么,他温声道:“白烬,烦忧不值当的。” 他的声音伴着愈来愈小的雨声,比方才已清亮了许多,孟凛道:“雨停了便是天晴,今日的雷霆看着唬人罢了,明日也不过了无踪迹。” 白烬知道他的意思,他摸着自己冰凉的衣服回了暖,语气淡淡的:“你如此说,我不烦忧。” 作话: 个人觉得脖子上的红痕还挺涩的诶…… 本意是想写孟凛和白烬虽然各有目的,作为上却是不谋而合了,但很遗憾笔力不够没有完全表现出来请多担待
第19章 天明 雨打着屋檐落在阶前,点点滴滴,湿透了长阶。 周琮一路淋着雨被拉到了童家高楼,他像个捞起来的落汤鸡,墨绿色的官袍浸透了雨,堪堪挂在身上,全然没了巡抚大人的样子。 他是个拿不起刀的文官,倒不会被砍杀的场面吓破了胆,但冷铁的凛冽同那冬日的风雨萧瑟混在一起,像是刮着人的后脊,杀着人的威风,周琮再直不起腰杆,他被丢在长阶上,瑟瑟地看着童家败下阵来。 周琮几乎是蜷缩在石阶上了,没人看着他,也没人管他,可他冷得直发抖,腿也是软的,连走回巡抚府上的力气都没有。 “周大人。”周琮听到有人喊他,但他没应,仿佛是听错了。 林归端着杯热水站在旁边,又喊了声:“周大人?” 周琮这才抬起头来,他看见是林归,眼神先是愕然,接着又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林归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将那杯热水递到他跟前,“周大人,小将军也不想您在这大雨里冻坏了,喊小人送了杯热水来。” 周琮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没接,没听到似的把头低了回去。 林归做下人时见惯了冷眼,他不恼,只将水放在了周琮身旁,一边道:“周大人今日淋了大雨,可小将军说冻死并非个好死法,将军不拦着,却让小人还带了句话给您。” 林归直起了身,“您乃是文官进士出身,前朝甚少贫寒之士能入仕为官,周大人自有令人佩服之处,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科考落笔之时,还曾写过,‘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前朝风雨飘摇,朝廷多有磨难,大人乃是见过苦难之人,从前心有社稷、胸怀大志,怎么到了今夕的朝廷,大人就不记得民生之多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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