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道:“你从哪看出来的用心?” 在她眼里,这桩姻缘名不副实,貌合神离,只是短暂的交易。 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裴景琛,也是因为和他相熟,知道他不是表面上显露的纨绔。 真要说用心的那个人,还不如说是她。 以身入局,用姻缘保住尚书府上下百条人命。 春桃心里藏着好多话想说,现在被她一问更彷佛倒豆子似的全抖落出来。 “上次春猎时,小姐被贼人绑走,世子听说了这件事,比大公子还着急。世子长着张含笑的脸,可是那天却跟活阎王似的。” “不单这一件,去年宫宴上奴婢去求人,世子听说姑娘只身留在御花园,也是忽而就冷了脸,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子。” 她往前探探头,斩铁截钉地说:“若是世子对小姐无意,何故对小姐的事这般在意?而且咱们公子才送的信,世子后脚就匆匆赴约,奴婢瞧着,殿下对姑娘是真心的。” 秦姝意听她说完这一件件琐碎的事情,心中一悸,在内心深处那一汪不为人知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垂眸思索片刻,还是解释道:“不是。” “宫宴上是偶然;春猎时是有人借我来要挟他,世子无缘无故被人下了阴招,自然郁闷;至于这次他情绪低落,也是因为三皇子,不会是我。” 说完这些话,她恍然觉得心口处空空落落,又看着春桃,浅笑道:“在一段匆匆促成的姻缘里奢求郎君的真心,那是愚者忧虑的事情。” 何况夫妻之间的真心,她早就不敢求了。 只要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 哪怕是真的与他成亲之后,她也要同他保持距离的。前世今生堆起来的腌臜事,想想就觉得心中酸涩难言,想必世子也不会希望她带着一堆麻烦嫁到国公府。 面容娇妍俏丽的少女掀开马车侧窗的布帘,春夜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她似乎闻到了草木的清香,心中渐渐平静。 -- 刚下早朝,高宗正要回养心殿,却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稀客。 青年恭敬地站在廊下,清瘦颀长的身影被朝阳拉长,隐隐映在脚下的青砖上。 他穿了一件款式简约的鸦青色素面锦袍,长发罕见地用玉冠束起,撇去往日里的纨绔气,像极了一个满腹经纶、朝堂策论的翩翩公子。 只是甫一见到高宗,他又扯了一抹熟悉的笑容,跪地叩首,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扬声道:“臣裴景琛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高宗越过他,坐回养心殿的圈椅上,打量着殿中的青年,语调波澜不惊。 “你倒是稀客,伤都养好了?” 他一问起伤,裴景琛心中稍定,笑道:“得陛下龙威庇佑,就算臣受了再重的伤,也都好全了!” 高宗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猜到他的伤已经没事了,但还是装出一副不悦的模样。 “那你也该往宫里送个信,告诉皇后,你已经无碍了,她近日很担心你。” 裴景琛神色郑重地点头,“送信只不过是远水,止不了近渴。臣知道姑母忧心,故而特意挑了今天亲自入宫,一会就去拜见姑母,想必见到人,姑母的伤也能好的更快。” 高宗轻嗯一声,思虑片刻,有些局促地开口:“你去了,也代朕看看你姑母,她近日身上不适,总是推脱着不见人。” 什么不见人?不过是不见皇帝罢了。 裴景琛心思细腻,自然知晓高宗的话外之意,顺着话音答道:“陛下挂念姑母的病,臣一定会代传圣意。” 高宗心里堵了几天的大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心中畅快了,连带着殿中站着的青年看着都顺眼了不少。 他这才恍若不在意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裴家二郎又素来是个不喜参与朝政的,近日既来了这儿,想必是有话要同朕说?” 裴景琛向前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陛下英明,臣的那点心思在陛下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实在是羞愧难当。” 高宗轻笑一声,沉声道:“既被猜中了,还要瞒着不成?你这小子,竟也有现在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了?到底是什么事,愈发叫朕好奇。” 良久,青年拱手作了个长揖,垂首道:“回禀陛下,臣想要求您指一桩婚。” “哦?”高宗似乎来了兴致,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追问道:“你竟主动来求朕赐婚?你倒是说说,是谁家姑娘?朕替你做主!” 裴景琛道:“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 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在偌大的养心殿里回响,高宗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近日来,宁婕妤在宫中大张旗鼓地为三皇子求姻亲,求的,也是秦家的这个女儿。 宁婕妤那边他虽然还没有松口,但是好歹也是同她有多年的情分。萧承豫亦是大周的皇子,姜家做的事确实是将穆王架在了火上炙烤。 他已有了为穆王和秦家小姐赐婚之意,本想着再晾宁婕妤两天,就重新写道赐婚的圣旨。 可是现下,这位恒国公世子竟也主动入宫求娶,求的还是同一个姑娘。 高宗心中少见地纠结,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面前的桌面,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良久,他淡淡道:“不妥。”
第53章 高宗避开青年灼灼的目光, 眼神落在殿外的六角宫灯上,心中却泛起一丝悲凉之态。 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如今竟成了皇子和国公府世子竞相追逐的人家, 他心中隐有思量。 如今太子风头正盛,许多早先还在观望的世家都倒向了这位初入东宫的皇子。 若是再加一个尚书府, 自然不妥。 无论是先朝还是今朝, 但凡太子权势过盛,甚至有盖过皇帝趋势的, 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必有一死一伤。 就像他自己, 也不例外。 现在的史书上只道先帝的第六子救其于危难之间,俱是溢美之词,可是当年亲历过那场浩劫的人却都清楚。 什么救驾?什么淡泊? 不过是上位者隐瞒阴谋的一层遮羞布。 高宗的额头疼得彷佛快要撕裂开, 待他百年后, 这些掩藏在历史之下的事又能瞒多久呢? 想来裴家的这个小子也是一时兴起, 并不算情根深种,今日他拒了这桩姻缘, 来日这群少年郎自然能明白他的苦心。 王权之道, 唯有制衡, 方得长久。 这结果倒也在裴景琛意料之中, 他与皇帝相处日久, 自然也能看透他的几分心思。 无非是为了这江山的所谓稳固。 他心中冷嗤, 毫不在意。 这江山说白了是萧家的江山,并不姓裴, 恒国公府乃至整个裴家是外戚,却也是天下人之一。 裴景琛心里比谁都明白, 这桩姻缘难求,最难的地方不是秦姝意不喜欢他,而在于面前这位稳坐龙椅几十载的皇帝。 秦家的潜力越引人注目,尚书府越炙手可热,秦姝意的婚事也就更重要。哪怕她和她的父兄都不想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砝码。但太难了。 作为忠心的臣属,这太难了。 可是他照样高高兴兴地收信赴约,只因那人是她。 再难又怎样?皇帝猜忌又如何? 这世间有一个悖论,人自以为处在困局之中,便长吁短叹,一蹶不振。 殊不知,所谓困局,是当局者没有破局的勇气,更不敢豁出去求一条生路。 世人都不敢,他敢。 旁人不愿意淌浑水,他来。 那些护不住她的人,就该滚远一点。 钱财权势、百年名利,不过是虚晃一瞬。 裴世子从来不喜镜花水月,他要那个真实的姑娘。 他要她。 青年站得笔直,宛如一竿破石而出的翠竹,尽管表情看上去轻轻松松,可他说出的话却十分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道:“臣,愿弃爵。” 言简意赅,他撩袍跪了下去。 偌大的养心殿中,甚至衬得台阶下的青年那样渺小,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彷佛是一句惊雷,精准地落在上座的高宗耳边。 “臣不承袭国公爵位,也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此生不入仕。臣愿以布衣之身,迎娶秦姑娘。求陛下应允!” 不袭爵,太子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高宗一惊,问道:“你不袭爵,就算娶了这位秦家的女儿,将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裴景琛并没抬头,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只觉得此生没有一刻能比此刻更清醒,心潮翻涌。 “三百六十行,臣不入仕,照样可以经商,也可以种地。臣会为她撑起一片天,绝不会叫她吃一分苦。陛下,臣想娶她。” 高宗的眸中流露出一分不解的神色,又问道:“你这般倔强,京城闺秀数不胜数,你又究竟是喜欢上了那孩子什么?” 裴景琛的睫毛微颤,青砖的丝丝凉意直往他额头中涌。 高宗听见一声颇无奈的笑,和一句堪称大不敬的话。 “那您,又喜欢姑姑什么呢?” 俯身跪拜的青年终于昂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喜欢姑姑,娶了姑姑做皇后。世人都觉得姑姑享尽了这天下的荣华富贵,都觉得姑姑生来就应该跪谢皇恩。” “可是陛下不知道吗?姑姑做皇后的每一日,都很煎熬。陛下忘了吗?曾经臣也住在凤仪宫,臣亲眼看见过姑姑苦苦等待的模样。” 青年的话堪称控诉,他的情绪却十分稳定,没有丝毫焦急之态,又补充道。 “陛下想让臣亲眼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也陷入那样的哀戚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的心未免太狠。” 高宗听他说完,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悔恨,他避开青年审视的目光,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他清楚,那些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他看见了发妻的痛苦,却选择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高宗眼神空茫,“这世间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日复一日的消磨?朕与皇后的事,自然有其他不方便与外人道的隐情,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臣能。” “纵然是再难的事情,照样有人做的成,况且一生一世一双人并不算什么难事,臣既下定主意要娶她,自然会用命去爱她重她。” “臣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终日苦苦等待,万事都会以她为首,这天下能给她这样自由的,只有臣一人,臣愿以裴氏一族的荣辱起誓。” 高宗目光落在还跪着的青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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