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妆镜前, 身后的木架上放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红色嫁衣, 裙摆曳地,裙角缀了一圈金线织就的牡丹, 最妙的还是从嫁衣肩头延绵到腰间的金羽凤凰。 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秦姝意自认为已经见过很多这世间繁华富丽的东西, 可在见到这件嫁衣的时候, 她心中亦是一动。不只是做工精细, 她更喜欢的是那些肩头裙角腰间的细小点缀。 尚书府里见到这件嫁衣的其他人也是对此赞不绝口,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女子这辈子能坦坦荡荡穿嫁衣的时候, 只这一次。 一件嫁衣,就能看出夫家对新嫁娘是否看重, 是否欣喜,是否真心。 何况裴景琛不仅在衣着方面下了大功夫,还亲自来府中送上聘礼。 原本恒国公不在京城,此项完全可以由内官代劳,便是取消,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但他没有,反而亲自登门,做足了礼数。 其聘礼的丰厚贵重,整个尚书府膛目结舌。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给秦尚书、秦夫人和秦渊另备了见面礼。笔墨纸砚、胭脂水粉、昂贵的补品、西域商人万金难求的奇珍异宝,只如滔滔流水般浩浩荡荡地流向尚书府。 其心思细腻,远非常人可比。 春桃和秋棠将这嫁衣挂到屋里时,不经意地打趣道:“世子送来的东西,咱们小姐都喜欢得紧呢!” 秦姝意这才恍然想起,他送过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还有上辈子在冷宫中燃尽的七弦焦尾。 裴景琛送来的礼物其实不多,但说来也巧,每一样,她都爱之如珍似宝。 少女收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这几日虽然忙忙碌碌,却再也没有做过那些纷繁的梦,铜镜里的人精神头也足。 她妆容精致,额间点着金灿灿的花钿,白皙的面庞透着层微微的粉,敛去往日的冷意,反而添了几分娇俏。 门被推开,秦姝意循声望去,正见秦母带着几个喜婆子进屋。 秦夫人内穿一身暗花白棉裙,外面套了件蜜合色绣金褙子,一头青丝挽着云髻,头上插着鎏金珍珠钗环并一支金玉步摇簪,手上也罕见地戴着副翠玉环。 两个喜婆子喜气洋洋地站在秦夫人身后,手上都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梅花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套红玛瑙掐丝珍珠头面,另一个则放着一双银丝并蒂莲花绣鞋。 高个的喜婆子扬声道:“由母梳发。” 秦夫人缓步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木梳,轻柔地拢起少女宛如绸缎的长发。 她只看着眼前的头发,语调很轻。 “一梳梳到尾。” “二梳,夫妻举案齐眉。” “三梳,新人儿孙满地。” 喜婆子扬声道:“梳毕!” 秦夫人抬头,与铜镜中的少女对视,随即垂下目光,替她挽起头发,又亲手接过喜婆子手上捧的头面,一一簪好后,怔怔地望着她。 秦姝意站起身,看着面前风韵犹存的迟暮美人,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勉强露出一抹笑。 “母亲,珍重。” 秦夫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脸上坚强的表情瞬间开裂,将人揽到怀中,低泣道:“姝儿,我的好女儿,你叫为娘怎么舍得啊?” 秦姝意回抱住女子,也忍不住落泪,“娘。” 一边的喜婆子见状,也是心有不忍,她们也是看惯了姻缘嫁娶的老手了,但凡女儿外嫁,一家人里最伤心的就是做娘的。 都道母女连心,含辛茹苦养这么大,其中的情谊又岂是新郎官那边能比的? 等了片刻,两个喜婆子对视一眼,高个的喜婆放下了手中的托盘,上前打断还在喋喋不休,叮嘱女儿的秦夫人,笑道:“夫人,吉时快到了,还是莫让姑娘误了时辰吧。” 矮个的喜婆子端着托盘上前,也附和道:“正是。这可是好日子,夫人和小姐切莫再哭了,若是把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秦夫人拂去眼角的泪,退后一步,笑着说:“是,今日是我女儿出嫁的好日子,理当高高兴兴的。” “可我始终都是娘的女儿。”少女摘下木架子上的嫁衣,看着站在一边的秦夫人,语调清脆,隐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秦夫人破涕为笑,拿下一旁的孔雀如意宫绦,亲自给她穿上了那件华美的嫁衣,轻声道:“成婚后若是受了委屈,万万不能闷在心里。” 妇人抬眸,目光温柔似水。 和小时候将她抱在怀里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秦姝意系上宫绦,垂眸应好。 会受委屈吗? 裴景琛虽对她无意,但也会给她应有的尊重,不会为难她吧。 姿容娇美、身段窈窕的少女穿着一身赤红嫁衣站在门口,视线被盖头遮挡,只能搭着身旁侍女的胳膊。 两个喜婆子见这一切都已完备,遂利索地开了门,齐声高喊。 “今朝嫁女,天赐良缘。” “望尔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新娘子出门咯!” 又做了一次新娘子啊,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搀着身旁的春桃,迈出了屋子。 但愿这次她没选错。 刚走出尚书府的门槛,秦姝意默契地顿住脚步,果然下一秒喜婆子就高声宣布,“兄长背亲!” 哥哥要背她上花轿。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玄色薄底靴,面容清隽的青年背过身,低下身子道:“姝儿,哥哥送你。” 秦姝意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嗯,微微点头,伏在秦渊宽阔的脊背上。 青年的步子很稳,背这样一个窈窕的少女毫不费力,只是嘴里的话却没有停过。 “虽说世子是个好人,但是你嫁过去还是要以自己为先,莫要自轻自贱。” “你聪明,哥哥不担心你受委屈;只是夫妻相处,还是要以诚待人。” “日后你若是真的不想和世子过了,就回尚书府,回家来。” “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秦府就永远给你开门。” “......” 少女的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流到衣服里,还带着微微的热意。 秦渊话音一顿,嗓音微哑,“别怕,有哥哥在。” 秦姝意目光空茫,下意识问道:“若是没有哥哥呢?” 秦渊亦是微愣,很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道:“不会的,哥哥会活着,一直护着你。” 少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宽敞舒适的花轿里,耳边是蓦然响起的唢呐喇叭声,轿子被抬起,她心中百感交集,忽而轿子停住。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秦姝意掀开盖头,正想揭开花轿的布帘往外看,就被跟轿的喜婆子出声制止。 “姑娘快放下帘子,这于礼不合。” 少女讪讪一笑,果然放帘,又乖巧地端坐在花轿中,只是红盖头依旧放在了一边。 街上响起阵阵马蹄声,只听到一声“吁!” 青年勒住手中的马缰,对着花轿里的人和两边的百姓笑道:“我来晚了,诸位莫怪。” “是世子!殿下竟亲自来接亲!” “看咱们世子今日的派头,这样的排场,秦家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十里红妆,还有这么多内官宫女,真不愧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 朱雀街两边,人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宛如谪仙下凡的恒国公世子,一边是祝贺,一边是艳羡。 秦姝意听着耳边的讨论声,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能无措地绞着手中的喜帕。 依大周礼节,两家合婚,新郎官无须亲自接亲,只用在家等着新娘子的花轿,若是太过积极,恐会被人说一句不够果决,没有男子气概。 可是裴景琛却坦坦荡荡地从城东骑马赶来,从繁石巷到积憔街,顶着临安全城百姓的目光,来接未来的世子妃回府。 太张扬了,秦姝意想,这于礼不合。 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在内心深处蔓延开来,整个人宛如被放在虚幻的泡沫里泡着。 良久,才缓过神来,如同一条在岸上晒了许久,终于能够入水呼吸的鱼。 她从未被血亲之外的人,这般珍重。 她早已经熟悉那人的声音,清冽温和,说起话来很干脆;她也早就知道他的性情,张扬肆意,随心而活,不畏惧世人的眼光。 所以这样出格的做法,也是很正常的。无论今日或者往后,他娶的妻子是谁,他都会这般珍之重之的,不是吗? 秦姝意勉强说服了自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亲手盖上身边的那张红盖头。 要举案齐眉,要相敬如宾。 唯独不能如胶似漆,情投意合。 唢呐声重新吹响,又是喜庆的贺婚曲。 裴景琛穿着一身赤红云纹团花直裰,乌发用一顶镂空银冠束起,眉眼飞扬,脸上挂着肆意的笑,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上现在的欣喜,都道人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可他只想要其中一喜。 青年看着身后华美的花轿和跟随的小厮侍女们,眉梢一挑,纵马前行。 终于,娶到你了。 秦姝意。
第55章 不知走了多久, 花轿停了下来。 秦姝意动了动微麻的手腕和脚踝,被盖头遮挡的视线下出现一束光,她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衣角, 心中有些莫名的慌乱。 站在花轿外的裴景琛微微倾身,径直朝着坐的端端正正的姑娘伸出手, 笑道:“握住我的手, 我带你过去。” 他看上去镇定自若,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可是那嗓音深处带着的细微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他也在紧张。 秦姝意微怔,暗暗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然后起身, 缓慢而坚定地搭上青年微热有力的手掌。 裴景琛捕捉到她局促不安的小动作,只握住她的手指,轻声安慰道:“别怕, 有我在。” 秦姝意只是低声应是, 面前的一切都被头上的红盖头遮挡, 耳边是众人热闹的祝贺语,只有身边的这双手是真实的、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二人一路走进国公府的正厅, 因恒国公不在, 故而免去了新妇向高堂敬茶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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