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弱冠的少年郎眉梢微扬,说出的话又是何其狂妄。可是高宗却鬼使神差地信任他,竟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到上面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皇帝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另一幅场景。 许多年前,他携礼登裴家门时,那时只是个校尉的裴南季执剑相向,斥道:“无耻!” 他抵着那把剑,脖颈处的血顺着剑身流到裴校尉的手上。 彼时还是皇子的高宗道:“裴兄,我喜欢她。” 也是一句喜欢啊。 到底是年轻,根本藏不住心思。 他没有做到当年发过的誓,坐上了这把冰冷的、至高无上的龙椅,一颗心早已磨的如同顽石,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在动摇。 而后,那些固执阴私的想法轰然倒塌,不见踪影。 殿中的沉香还在燃烧,隐隐勾出袅袅升起的形状。 良久,高宗觉得自己的头疾已经舒缓许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裴景琛身上。 “朕记得还欠你一个承诺。” “裴二郎,你想不想提前用了这个请求?” 裴景琛有些怔愣,很快反应过来,喉咙一紧,连忙回答,“要!” “臣绝不负陛下所托,将此事办的滴水不露。” “唉。”高宗看他神情又轻松起来,全然没把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放在心上,又提醒道:“你就不怕新妇不悦吗?” 裴景琛笑道:“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守,不急在这一时。” 高宗也被他这样的情态逗笑,指了指青年,语重心长地说:“那你还这般着急来找朕赐婚?” 青年面色羞赧,耳尖有些红,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不安,遮遮掩掩地开口。 “是臣等不及。” 等不及娶她。 怕那姑娘下一秒就会反悔。 也怕生魇里,她同萧承豫在欢声笑语中拜天地。 高宗不再问,露出几分疲惫,上次裴皇后在春猎时为他挡刀受了伤,他自己也终日惴惴不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他无奈地挥手道:“下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后,若是她知道你的婚事有着落,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件事解决了,裴景琛心中稍定。 青年眉眼飞扬,利落地站起身行了个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高宗似乎又想到什么,出声阻拦,“国公府的爵位留着吧,不然就算让你代朕去扬州,恐也会被人为难。” 裴景琛一怔,眸光深沉,低头应是。 —— 秦府上下接到那卷明黄色圣旨的时候,正是夕阳摇摇欲坠之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与皇后闻之甚悦。” “今恒国公世子裴景琛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则贤女与配。值秦姝意待字闺中,与恒国公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世子为正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秦大小姐,接旨吧。”宣旨的内监尖细的嗓音在秦姝意头顶响起,半是同情半是艳羡地看了这姑娘一眼。 瞧着倒是个乖巧温顺的,不知这裴世子是看上了她什么?竟一意求娶。 只是,这位未来的世子妃看着这般的温柔贤良,也不知能不能管的住那位素爱眠花醉柳的世子殿下。恒国公府倒是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兴许是各取所需罢。 他替高宗宣旨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哪对夫妻真能互敬互爱,相携一生,多半都是维持着面上的假象,关起门来早就相看两厌了。 秦姝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恍然间发现眼前的内监正是前世来尚书府宣读赐婚圣旨的人,落日的余晖洒进眼里,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又生出今夕何夕的荒谬感叹,手指微颤。 那内监察觉到她的异常,只以为是成亲在即,这才有些怔愣,故而也拱手庆贺。 “圣旨已送到,奴才就不久留了,提前祝贺姑娘同世子白首偕老!” 秦姝意回神,也对他恭敬回礼,“借公公吉言。” 宫中来的人又与秦尚书夫妻寒暄两句,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积樵街。 纤长白皙的手指抚上那道赐婚圣旨,绸缎的触感柔软,秦姝意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总归没有嫁给萧承豫。 还好,世子他真的求到了圣旨。 少女抬眸直视着天边的夕阳,双眼并没有灼热的刺痛感,却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嫁给裴景琛,未来的路就能一帆风顺了吗? 她不知道。 秦姝意微微闭眼,将这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掩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素来是平静无波的。 秦尚书和秦夫人自然是不知道女儿已经提前给裴世子递了信,今日看到这道赐婚的旨意,也是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事情已经落定,再去求皇帝自然也不是什么可行之法,只好一头雾水地接了旨意,等着钦天监定下成婚的良辰吉日。 众人心思各异,直到传晚膳时,还是这样的安静,倒也罕见。 饭桌上,秦夫人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姝儿,今日这事,你可知那裴世子为何去求陛下赐婚么?” 面容温婉和善的妇人又低声喃喃自语道:“咱们家同恒国公府素来没有交集的,这事也未免太突然了些。” 秦姝意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 对面的秦渊见状,替她解释道:“母亲,圣旨上都说了妹妹性行温良、品貌出众,自然是世子心悦妹妹,才惶惶求娶。再说了,他喜欢妹妹不也很正常么?” 秦夫人闻言,蹙了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则这样浅显的话术用来应付秦夫人勉强能糊弄过去,在宦海浮沉多年的秦尚书面前却有些不够格。 秦尚书看着身边的女儿,不发一言。 秦姝意被父亲这样锐利的视线打量,也有些如芒在背,拿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 良久,秦尚书叹气道:“姝儿,你愿意吗?” 秦姝意心中了然,以父亲的性情,早晚要问。 她面容郑重,抿唇浅笑,“女儿十分欣喜。” 秦尚书见她并没有不情愿的表情,一直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低声道:“也好,恒国公素来耿直端正,世子从前虽行事有些许荒唐,但在上林苑时,为父瞧着也是个聪明有担当的。” 鬓发微白的秦尚书给身边的女儿夹了一筷子鸡髓笋,点头道:“你愿意嫁给世子,为父也放心。” 秦姝意看着碗里的那块鸡髓笋,心头又涌起一股酸涩感。 父亲早就看出了萧承豫的野心勃勃,自然不喜她嫁进皇家,当然也不会同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只冷冷地提醒她,“日后莫要后悔。” 她那时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的后悔。 可是现在成亲的换了一个人,父亲却反而放了心,哪怕裴景琛在京中素来担着个“纨绔”的名头,父亲也不像上辈子那样忧虑,甚至觉得这也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秦姝意将鸡髓笋放入口中,鸡髓与鲜笋的浓郁清香在嘴里爆开,让人回味无穷。 兴许是好事吧,她想。 —— 几颗星子点缀在辽远的夜幕中,夜风吹动院中的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秋棠将敞开通风的雕花木窗合上,又给房中的姑娘点上了一支安神香,温声对内间的人道:“这几日小姐也操劳累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秦姝意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映出的那张脸。 十七岁的少女正值花一般的年纪,长相自不必说,眉眼鼻唇都宛如一幅精美的工笔画作,兼之气质清婉,风姿绰约,叫人移不开眼。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秋棠端着累丝熏炉走进来,放在一旁的黑漆木架上,见她不动,又柔声催促道:“小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时候不早了,小姐安寝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内间的立柜里抱了一床湖蓝色滑丝薄被,动作利落地铺在了架子床上。 秦姝意仅着一身雪青色的中衣,按捺住心头莫名的慌乱不安,乖巧地躺在了床上,整个人缩在了锦被里。 秋棠见状轻笑,“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小姐还裹得这样严实,也不怕捂出一身的痱子。” 说完她也不再逗留,放下了床榻旁的条纱帐子,吹熄屋中的蜡烛,慢慢地关上门,退出了屋子。 秦姝意脑中的弦却被骤然扯紧,三月? 如果她没记错,去年恒国公在雍州已经同北狄恶战一场,两方这场战争斗得久,军饷粮草一日比一日少,军情也就一日比一日更紧急。 恒国公心灰意冷,弃爵回乡后,雍州就成了一个无主之城。 后来萧承豫登基后,雍州的守将就日日往京城递信,哭诉城中百姓一边要交着税,一边还要与这群不知归处的士兵周旋,食不果腹、民不聊生。 萧承豫一开始还安慰几句,可他自己刚登基,龙椅尚且没坐稳。朝中大臣又对他这个人微言轻的三皇子颇有微词,故而后来再收到雍州的信时也动了怒,只当没看见过。 秦姝意双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床帐,心里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身上的锦被。 粗略估算,也该到了他去扬州收盐的时间了。 毕竟雍州的主将恒国公等不了,西北的二十万大军等不了,高宗这个远在临安的皇帝自然也等不了。 阳春三月。 她都快忘了,自己那位未来的夫君,肩上还挑着这样一个不得不做的重担。
第54章 今年开春, 京城的天都要比往年灿烂,街上涌动着热热闹闹的人群。 国公府和尚书府两家门前挤得人尤其多,个个喜气洋洋, 还有的妇女早捧着瓜子坚果在沿途坐了下来。 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比秦姝意预想的还要早几天。 永初九年, 三月十二, 宜婚嫁。 凡是婚娶,自然是要遵循三书六礼, 形式颇为繁琐,而且恒国公还在雍州,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两个月。 好在裴景琛也知道这桩婚事拖不得, 故而特意求了高宗,一切从简即可。宫中拨了得力的内官,协助礼部, 才能赶在月中之前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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