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每一个亲人。 南淮意承认,他恨他们每一个。 不过这种恨意早已渐渐消退了,如今提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许爷爷终究是要死的,到时候,许逐溪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期盼和牵挂很高很深的时候。 这种期盼若是落空了。 从心里产生的恨意,是要比对仇敌的恨意,还要多得多,深入骨髓。 许爷爷死于肺癌。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他总是抽着旱烟,一天能抽掉一大堆,总是云雾缭绕的。 烟草的味道,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伴随着许逐溪落笔的每一个字。 他的嘴里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总是有火星子在里面若隐若现。 在家是这样,在门卫房里也是这样。 况且,他还要烧锅炉。 冬天的时候,就待在政府院里的锅炉房,负责将煤炭一块一块倒进去,被烟熏得双眼通红,但还是要守在里面。 于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嗓子里开始咳出血痰。 安县这样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是什么专业的,更别提什么仪器。 开了点治疗咳嗽的药物开始吃而已。 九十年代的华国,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治疗癌症。 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晚期肺癌。 又是这样的边远的贫困的县城。 许爷爷死的时候,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外读书,身边只有两个人,女儿和小孙女。 他是倒在政府院子里,让人送去医院的。 身边围着一群人。 他半眯着眼睛,只说了两句话。 “俩小子呢?” “院子什么的都给我女——” 于是他就死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许逐溪扑在他身上,凄厉地哭着。 许逐溪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姑姑。 羡慕姑姑有父母的爱。 安县的人们总是议论。 议论姑姑为人嚣张不是个好媳妇不孝敬公婆。 议论爷爷奶奶两个人糊涂蛋,家里的房子不给儿子,修给女儿。 许逐溪每次蹲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说。 心里对姑姑的羡慕就更深了一层。 每次看奶奶为了姑姑的名声叉腰站在街口,跟别人吼叫着,然后像是得胜了的公鸡,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回家。 就更加羡慕姑姑。 她有两个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 可是爷爷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许逐溪。 一个字都没有。 在院子里扎起灵棚的那一天,许逐溪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队伍中间,听着左右两边的哀嚎痛哭,忽然呆呆地想起这件事情来。 爷爷死前也没有拉她的手。 许逐溪想。 但她很快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人们说:“许家老大两口子联系不上。” “联系上了,我听说,就问了下老许死前说了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回不回来?” “肯定不回来!” 有人看向许逐溪。 “那咋拉?他俩的女儿都不要了?” 人们窃窃私语。 “那你以为,两口子早就把这个女儿扔给老许带着,你以为打的什么主意?” “那咋?这个女娃那怎么办?” 有人出主意:“老许不是把房子都给女了,那让姑姑的把侄女养着不就行了?” “你想的挺美,你看姑姑的能同意?” “没谁去找一下老大那两口子?” “谁去?!你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提起这个许家老大了。 许逐溪被像是皮球一样,在人们的话里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了孤儿院。 南淮意如今回忆那场葬礼。 只记得漫天的白色,凌晨的送葬队伍,还有姑姑一把从她脖子里扯走了院子里的钥匙,勒的她脖子里留了一道红印。等她哭着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孤儿院。 他叹了口气,忽地就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腿脚又有些沉,迈不开。 算一算,就该是差不多了到了日子了。 “砰——” 院门砸到墙壁上,又吱呀一声慢慢地在空中摇回来。 “淮意哥哥!” 很高的一声。 南淮意停下,心忽然很快地跳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起。 他有点发慌。 “怎么了?!” 许逐溪带着哭腔,拽住他的胳膊,就想要把他往家里拉。 “爷爷、爷爷——” 许逐溪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 南淮意这么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许逐溪一边急着拽南淮意,一边又拽不动,哭着扭回头往家里那边看过去。 南淮意先是心一跳,又猛地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下来。 他反倒一把抱起许逐溪,大步冲进院门。 许爷爷倒在院子里。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别哭,逐溪,别哭。”
第十一章 南淮意很镇定。 他把许逐溪放在地上,安抚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不要哭,别怕。” 许逐溪慌乱地点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去隔壁屋子找人,告诉他们爷爷昏迷了,好吗?” “嗯。” 许逐溪松了衣角,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眼含热泪,回头又望着躺在地上的苍白着脸的爷爷。她的心里很慌,飘在半空中,她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是又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些糟糕的事情。 不敢再深想。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慌慌张张地跑去敲隔壁的院门。 “李叔叔!李叔叔你在吗?” “王叔?!” 她跑远了,挨个去敲左右邻舍的院门。 “怎么了?溪溪。”有人开门,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询问。 南淮意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他弯下腰,双臂从许爷爷的背后穿过,一使劲,就把人抱了起来。正欲迈步往出走,忽觉得手上一松。 许逐溪连着敲了几家的门,找来了三个中年男子。 其中一个有个三轮,蹬到许家家门口,另两个帮着南淮意一起把许爷爷抬到三轮车上去,然后就一同跟在三轮车后小跑着。遇着坡路了,就在后头帮着往前推,快快地往医院赶。 南淮意本想自己去交了费用。 他的衣角却死死地让许逐溪攥在手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在水面上的巨石。 “淮意哥哥。” 许逐溪仰头看他,面上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 南淮意叹息一声,抽出衣角,转而把许逐溪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与她目送着几个医生护士,将许爷爷放在担架上,抬着他过了长长的三道门。 医院的走廊长而洁白。 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死亡的气息。 过了最后一道门,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那三人南淮意谢过他们,就让他们回去了,托他们转告许姑姑,让她来医院。 他没有介绍自己,只是笑着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钱票。 有人推辞不要,他也不接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着许逐溪极为依赖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应当是许家的什么亲戚,是可以放心的,便就回去了。 他们道:“还得跟许家老大和老二联系一下。” “是。”南淮意点头,“那就麻烦三位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城的医院不算大,墙壁还是老式的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的粉刷。 地面是石板的,在灯光照射下蹭亮,看得出来刚拖过。 南淮意把费用单子递给护士,就牵着许逐溪的手,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木长凳子上边等。 门前提示灯冒着幽幽的红光。 医院走廊里隐隐回荡着哭声。 “淮意哥哥。”许逐溪懵懵地盯着那盏红灯,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逐溪,别怕。” 南淮意将她拉到身前,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逐溪,别怕。” 许逐溪止不住地哭泣。 无声的。 却叫南淮意的心跟着一起颤抖。 他叹了口气,按着她的脑袋挨在自己的胸膛,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悄悄地说:“逐溪,哭吧,哭过就好了。” 许逐溪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她慢慢清醒过来。 医院。 对,她在医院。 她掀开被子,鞋子差点穿反,胡乱地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县城的人们总是不习惯于在医院治疗,更别提住院。 比起这个,他们会选择自己“扛过去”。 在家里吃点药,或者是实在难受的受不了了,第一选择也是找家里附近的赤脚医生,开点土方子,勉强挨过去。 所以床位很空。 南淮意本来是预备交钱的,护士只看了一眼躺在他怀里的许逐溪,就怜惜地点头,让他把小女孩抱到那张空的病床上休息。等着万一有人来了,到时候再让开就是了。 南淮意把许逐溪放在床上,给她脱了外套,堆在枕头旁边,拉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 睡着也好,他想。 就不必亲眼看着爷爷从里面推出来,盖着洁白的一块长布。 许姑姑到了医院的时候。 正是许爷爷已经从里面推出来了,身上遮掩在白布底下。 她冲上去,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爸!” 许姑姑软了腿,跪倒在担架旁边,两只手还死死地攀着担架不放。 “爸!” 她哭的很凄厉。 南淮意只是沉默着让到一边去,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的感受。 许逐溪冲出病房的那一瞬间,放着许爷爷尸体的担架从她面前推过。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望着它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她听到很多人的哭声。 然后她转身,就那样,踉踉跄跄地爬回床,用被子蒙着头。 许逐溪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腿,头埋进膝盖。 她的头侧靠在枕头上,一半挨着枕头,一半挨着膝盖。 泪水无声地润湿了枕巾。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悲哀难过又惶恐。 以后怎么办呢?没有爷爷的日子,该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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