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上苏墨秋越是先给逗自己笑,柴桑榆心里就越是痛,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伤,也是因为柴桑榆听得出来,他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儿时的挚友苏繇。 苏繇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也不会喊自己“柴桑榆”。他终究不是他。 从门缝溜进来的冷风让苏墨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口中无意识地呛咳起来,柴桑榆忙给他盖好被子,却在收手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极微弱的呢喃。 “……你说什么?”柴桑榆俯身想要去听,“哪里不舒服吗?” 苏墨秋抖得像是风中落叶,他根本就没有恢复意识,口中发出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气音。 “沈……沈观……” “谁?”柴桑榆微蹙眉头,和苏墨秋贴得更近,“你在喊谁?” “沈观?” 听清楚的那一刻柴桑榆整个人直接愣住了。 沈观……那不就是当今天子的名讳吗? 柴桑榆方才握上苏墨秋胳膊的手复又缓缓松开。 ……是了,他喊的是苏繇,而他喊的是沈观。 柴桑榆喊的人到底不是苏墨秋,苏墨秋想的人也终究不是柴桑榆。 大夫扣响了门:“公子,药熬好了。” “好,”柴桑榆起身接过药碗,“多谢。” 柴桑榆捧着碗,依稀记得人昏过去的时候不能乱喂药,他试探地叫了几声苏繇,见苏墨秋还是能有一些微弱的肢体反应后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抱起苏墨秋,从背后搂住身体,先试着喂了第一勺汤药,确认苏墨秋能顺利咽下之后,这才继续喂了下一勺。 柴桑榆不免想起来十六年前的夜晚。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照顾着哭哭啼啼又遍体鳞伤的苏繇的。 柴家终究是欠了他的。柴桑榆不求苏繇回报他什么,他和俗世的许多人一样,虽不知佛陀为何物,却也相信善恶终有报,那些无端的恶念不该由一个孩童来承担。 柴桑榆放下空空如也的药碗,想向过去那样摸着苏墨秋的脸,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却终究伸不出手。 翌日下坡的溪水边,小兵报告找到了一副沾血的盔甲。 同行的人很快辨认出那就是季子羽递给苏墨秋的那一套盔甲,上头的鲜血早已经凝固泛黑,沈慕安握着那片甲胄良久不言,夕阳把他变成了一尊无声的金像。 他没有抹去血痕,只是低声道:“去找,把他找回来。”
第91章 横山 外头的冰雪逐渐消融, 春风送来了些许暖意,柴桑榆搓了搓手,照旧出门打探情况。 他拦住来来往往的村民, 挨个询问他们是否见过军队或者是士兵。然而横山村平日里没少受到匈奴骚扰, 村里的男女老少普遍对于“当兵的”没有什么好印象。柴桑榆问了半天,竟然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到。 最后还是位善良的老伯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道:“我说, 这位小公子啊,你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 “我朋友受了伤,情况紧急, 一时间也没别的地方能去,所以就来了这儿,”柴桑榆连连抱拳,“老伯, 叨扰你们了,等他好了我们就立刻走。”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伯道,“我是想说,你还不知道吧, 咱们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当兵的。那些兵痞子只要一来,咱们啊都得跟着遭罪。我劝你啊还是别去问了。” “这……”柴桑榆神色为难, “这位老伯, 您不知道吧, 我和这位朋友都是大魏人,正好参了军, 只是没想到他受了伤,我为了救他又掉了队,这才四处找人问消息的。” “哎呀,那不是正好吗?回不去就别回去了,”老伯的拐杖不停地点着黄土地,转头道,“打仗的人,能有几个活着回来的?老天爷让你们掉队,那是在救你们,想让你们啊都活下来。别回去了啊,别回去了,兴许他们见不到人,就以为你们已经战死了。” 说完老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老伯,老……” 老伯隐入了人群之中,柴桑榆追不回他,只好又折回了医馆。 病床上的苏墨秋依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 柴桑榆叹了口气,把买回来的米倒入陶罐里,又加了一大勺糖,打算照旧给他煮点能喂进去的甜粥水喝。 两天过去了,春日转暖,却依旧没有苏墨秋的消息。 “陛下,这……” 找不到苏墨秋,慕容溯和墨雪衣也都跟着着急,沈慕安喉间沙哑,他摸着铠甲上凝结的血,低声道:“他一定还活着。” 墨雪衣打量了一下铠甲,既是安慰沈慕安,也是让自己宽心,开口道:“微臣和陛下想的一样。” “陛下,这副盔甲上并没有刀剑砍伤或者是箭矢穿透的痕迹,”墨雪衣道,“所以微臣推断丞相他应该并未遭到敌军追击。这套甲胄有可能是他自己脱下来的。” 沈慕安一瞬像是捉住了一线希望:“墨雪衣,继续、你继续说。” “陛下,我们这两日也沿着小溪找了,”墨雪衣道,“这条溪水很浅,根本不至于淹死人,也不可能冲走一个人的尸体。微臣的意思是,既然没有尸首,那丞相他多半还活着。” 慕容溯像是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溪水?” 沈慕安问:“怎么了?” “陛下,微臣行军多年,军营和村落城镇,多半都需要傍水而建,”慕容溯道,“既然这里有溪水,那极有可能有一处村落,只是比较隐蔽。苏相他又没带干粮,所以……” “找,马上去找,找找附近有没有村落,”沈慕安道,“把他找回来。” —————— 疼痛像是无休无止的烈火,一刻不停地焚烧着身躯,苏墨秋仅存的一丁点意识仍旧模糊不清,无法支撑着他像常人那样活动自如。 他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里梦见了梅园里落下的那场雪,还有横斜疏影后站着的那个人。 沈慕安。 苏墨秋在心底无声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 怎么还是想着他,哪来的毛病。 苏墨秋的唇舌在这一瞬忽地被木勺抵开,温热的药汁冲入口腔,喉咙本能地吞咽下去,却不免轻声呛咳。 门又关上了,柴桑榆出去洗刷碗筷去了。 药汁的苦涩味直冲四肢百骸,苏墨秋呛了几声,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摸到手头边的木桌上放了食盐和温水,苏墨秋用手指沾了点盐搅进水里,用盐水漱了漱口。 口腔里的苦涩味总算被冲淡了些,苏墨秋把剩下的温水也喝了,觉得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 ……也对,他都晕过去有好几天了吧?这几日都靠着柴桑榆给他喂点粥水或是糖水勉强维持,没力气再正常不过了。 柴桑榆刚一开门就见苏墨秋靠在床上:“呀,你醒了。” “怎么样,感觉好点没有?” “……还可以,”苏墨秋的声音依旧有些发哑,“就是有点饿。” “这……”柴桑榆道,“我今日没出门买菜,就剩下点米粥了。” “没事,也可以,不讲究这么多,”苏墨秋道,“这几日你费心了,谢谢你。” 柴桑榆把白粥端到了苏墨秋面前,苏墨秋没立刻去接:“唉,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柴桑榆道,“没事的,你吃吧。” 苏墨秋接过米粥,舀了几口,柴桑榆搬着板凳坐到了一边,暗自捏紧了袖口。 有些话他还是想问,但终究说不出口。 “你真的不吃吗?”苏墨秋问。 柴桑榆只是浅浅摇头。 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年少相识的两个人竟是找不到一点能共同聊起来的话题。 良久柴桑榆看苏墨秋喝完了粥,才又道:“苏繇,你哪里还不舒服?” 尽管身上依旧疼得厉害,苏墨秋还是道:“没事、没事了。你不用太担心。” 他还是不大习惯苏繇这个称呼:“你要不……还是叫我苏墨秋吧。” “……不好意思,”柴桑榆道,“是我忘了。”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说你的意思,”苏墨秋道,“只是真的没几个人这么叫我——” 他话音未落,蓦地想起苏明笥来,苏墨秋愣了一下:“……也不一定,我大哥就是这么喊的。” 柴桑榆忽地抬头:“你大哥现在还好吗?” “他……”苏墨秋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苦笑道,“他已经过世很久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在我刚到平城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就走了。” “苏……”柴桑榆心下一凛,最终忍住了再一次叫他苏繇的冲动,“苏墨秋,你……” “我没事,我还很好。”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苏墨秋对上一次消息泄露的事仍旧耿耿于怀,“这附近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吧?” “这里叫横山村,我本想送你回营地,可你半路上晕了过去,我只好沿着溪水一直找到了这儿,又去叫了大夫,”柴桑榆道,“有人问我也只是说你是个受伤的士兵,别的什么也没有透露。” “好,好,”苏墨秋道,“你放心,等我回去我就把银子给你。” “我不是要这个,”柴桑榆道,“你误会了。” 外头忽而传来一阵骚动,苏墨秋起身就要下床去看,可他如今尚未痊愈,哪里动弹得了,柴桑榆连忙按回去他,道:“我出去问问,你就别下来了。” 柴桑榆推开门,见医馆外不知何时已然停驻了一队人马,他忙拉过大夫的衣袍,低声问:“怎么了?” “……说是要找人,”大夫道,“气势汹汹的,看来要找的是位大人物。” 柴桑榆立马想到苏墨秋。 ……但是如今让苏墨秋回去,真的是对他好吗? 柴桑榆想起大夫解开苏墨秋衣袍,替他检查伤势的那一夜,他不知为何受了如此严重的内伤,还被人孤零零地丢在了草原上。 何况,伴君如伴虎啊。 他跟柴桑榆在一块儿,至少柴桑榆可以肯定自己绝不会有害他的念头,但是回去了可就未必了。 前头的晏无霜也不跟人废话,他亮出来了腰牌:“白鹭阁的,奉命办事,前来找人,还望各位配合配合。” 大夫连忙行礼:“大人放心,唉——” 他再一转头,柴桑榆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晏无霜也察觉到了:“方才你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呢?” “这……”大夫也有点懵,“我不知道啊。” 晏无霜立马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把这里围上,挨个查。” “怎么了?”苏墨秋见柴桑榆神色不佳,“出什么事了?” “这里暂时待不了了,”柴桑榆道,“大夫说我们毕竟不是村里人,按照横山村的规定,他不敢久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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