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老太监福全颤颤巍巍地跪下,想起宫里的流言蜚语。 陛下疯了。 福全满头大汗,嘴唇止不住哆嗦:“陛下……老奴、老奴不敢说,也不能说……” 此刻已是疾病缠身的沈慕安骤然抬眼,吓得福全差点背过气去:“那就是和先皇有关了,是不是?” 福全的汗水沿着四肢淌湿了一大片地板。 沈慕安在病中之际声音压得很低,他在极力克制着呛咳声:“朕在问你话。回话。” “……是。” 即便心中已经有所预感,沈慕安听到福全确认的那一刻却还是晃了神。 末了,他猛烈地咳喘起来。 “陛下……”福全不住磕头,“陛下……” “说,”沈慕安道,“朕要你说实话。” “是、是是是先帝、先帝他担忧外戚和太后专权……所、所以……”福全脑中一片茫然,在皇权的威压下颤抖着说了实情,“所以先帝觉得,太子的、太子的母亲,不能留、不能留……先、先帝让太医调配了毒药,然后……” 沈慕安踉踉跄跄,步步上前,他提着福全的领子:“……你说什么?” “我、我我……”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福全在瞬息里想起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陛下疯了。 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摔跪在地:“陛下、陛下饶命、饶命啊……” “陛下……”霍文堂和墨雪衣也及时赶了过来,沈慕安紧闭着双眸,一手轻轻搭在胸口,良久不言。 “来人,”墨雪衣当机立断,“把他带下去。” “陛下……”墨雪衣看着面无血色的沈慕安,一时间也慌了心神,“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 沈慕安停在心口的手蓦地揪紧了衣襟,登时站立不稳,须臾之后倏忽呕出血来。 “陛下、陛下!” 墨雪衣和霍文堂大惊失色,连忙上去试图搀住沈慕安摇摇欲坠的身躯。 沈慕安跌坐在宝座旁的台阶边上,他连抹去血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也再也无法泛起活人的神色。他把面颊埋进墨底滚金的龙袍里,倏地失声哭了起来。 “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自那之后,直至临终前夕,沈慕安的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起来。他时常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梦里全是昔年母后葬礼上号哭不止的自己。 若能再来一次,他宁可不要这个用母亲鲜血换来的至尊皇权。 外界传言的帝后和睦,相敬如宾,对沈慕安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假象。 他起初不相信苏墨秋,并不仅仅因为苏墨秋有权臣的嫌疑,也是因为一个在谎言里长大的孩子,是没有办法相信炽烈的真心的。就像过惯了严冬的人,没有办法适应春天一样。 给他温暖,他会害怕,会质疑,会将对方推开,会拼命地逃离,会想方设法地证明这一切都是虚伪的骗局,唯独不会选择相信。 沈慕安从不与人谈及母亲萧念容,唯有那一次,他轻飘飘地提了一句,今日是母后的忌日。 他有些嘲弄地看向桌对面的苏墨秋,这世上不会有人肯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也不会有人肯真心实意地待他。 可苏墨秋每次都是极认真地望着他,他说什么都会记在心里。苏墨秋托着腮,微笑望着他。 “等平城雪后初晴,风光渐好,殿下想去放风筝吗?就像宣穆皇后在世时那样。”
第89章 风雪 苏墨秋不单单是这么说了而已, 他也真的去做了。沈慕安记得秋日他下了学,回到府邸就看见苏墨秋桌上地上堆了一堆废纸。 “做什么?” “……给殿下做风筝玩,”数十次的失败显然并没有打击苏墨秋做手工的自信, 他对照着找来的图纸, 又开始新一轮的裁剪,“从前不是说好的吗?” 沈慕安无奈摇头:“你这也太浪费纸了。直接去街上买点现成的来不就好了?” “东宫按例不得随随便便给殿下送礼,”苏墨秋道, “微臣要是这么做,岂不是有点变相行/贿殿下的意思?” 沈慕安简直要对此人的胡言乱语哭笑不得:“有你这样行/贿的吗?” 苏墨秋继续大言不惭:“送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份心意,外头买的再好, 怎么能比得上微臣的一片真心呢?” “真心,”沈慕安也同他玩笑,“你的真心价值几何啊?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了吧?” 苏墨秋松开了剪刀,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了拍心口, 冲沈慕安挑眉道:“好东西,千金不换。” 沈慕安暗自摇头,今时今日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外界对于苏墨秋的风评都以“不可理喻”“离经叛道”八字为主。 “……殿下, 殿下?”见沈慕安迟迟不说话,苏墨秋又试探地开了口。 他把图纸转向沈慕安一侧:“殿下不看看喜欢哪种图案?微臣好做个一模一样的来。” 沈慕安垂头看了看地上已然壮烈牺牲的一堆废纸,对苏墨秋的动手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你, 剪得出来吗?” “多试试不就好了,”苏墨秋抬头发现沈慕安在注意地上那堆废纸,“哎呀, 殿下别看了, 这地上的纸虽然我没剪好, 但也是可以用的嘛。微臣以前啊,经常一个人被留在家里, 一堆废纸能玩上一整天呢。” 那时候没有人陪他,苏墨秋在玩折纸的同时也不忘拨弄家里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跟着学了不少唱词曲段。 “你倒是很会苦中作乐。” “人生苦短嘛,”苏墨秋终于剪出来了一个满意的燕子图案,他笑着把剪刀放在一边,“当然应该及时行乐。” 苏墨秋找来裁好的支架,准备把两者粘连,又低声哼道:“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唱罢还用手背拍了一下半成品风筝,笑着看向沈慕安重复道:“玉人来,好日子啊。” —————— 外头的丝竹声渐渐被风雪压了下去,沈慕安寻到了声音的来处,却迟迟没有掀开白色的毡帐。 他似乎不用去掀,也知道来者何人。沈慕安笃信里面的人一定是他苏墨秋,不会是旁人。 苏墨秋摸着手里的排箫,微微蹙眉,似是在回忆多年前学习过的曲谱,他细想了一阵,没能成功忆起下文。苏墨秋倒也不恼,他自嘲地轻笑了声,打算将排箫收起。 帐外人乘今夜风雪而来,苏墨秋放下排箫,似乎早有所感:“是陛下来了。” “何时学会的这个?”沈慕安第一次听他吹起排箫,觉得很是新奇,“怎么也不跟朕说一声?” “微臣的父亲自小就希望微臣能学点乐器,”想起他那个当老师的爹,苏墨秋就有点无可奈何,“望子成龙么,做父母的人都难免的。只是好久微臣都没有练过了,早就生疏了,不比当年。陛下听个乐就好。” “你这个人,”沈慕安道,“都说你离经叛道,荒诞不经,靠不住。可是日子久了,朕才发现,朕最喜欢的还是和你相处的感觉。” 苏墨秋下意识地摸了摸上颌,他还是头回被人这样夸过:“……陛下这样讲,微臣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已经是丑时了,”沈慕安道,“怎么,那些茶水你喝了没有用吗?还是睡不着?” “心里有点事罢了,”苏墨秋道,“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陪朕出去走走?” “……也好。” “统万城虽已攻下,可城中仍然是一片混乱,”沈慕安踩着积雪沙沙作响,“朕这几日一直在叫人安抚城中百姓,同时清查府库,目前还不能急着进城。朕打算叫——” 话音未落,沈慕安敏锐地捕捉到了风中夹杂着的异响,似乎是羽箭划破夜色的动静,他几乎没有多想,上手一把拉开了苏墨秋。 羽箭和沈慕安擦身而过,刺入了一旁的雪泥里。 “怎么回事?刺客?”苏墨秋喊道,“来人,有刺客,护驾!” “……不是刺客!”前头小兵跃马高呼,“陛下,丞相,有人趁夜色袭营!” 数不清的羽箭顷刻间如暴雨打落,沈慕安来不及回应,抓着苏墨秋的胳膊就要带他离开。 “陛下、陛下!”季子羽骑马而来,“西营被敌军偷袭,营中军士并无防备,已然有些抵抗不住了!” “季子羽,”沈慕安道,“你率领轻骑,立刻去向沈奉云和慕容溯汇报消息,让他们两人立刻带兵救援!快去!” “是!” “既是雪夜袭营,路途不便,想来敌军数目不会太多,”沈慕安迅速冷静下来,他跨上战马,就要指挥反击,“不必惊慌。” “季子羽。” “末将在!” “你……”沈慕安上马后看了一眼苏墨秋沾满白雪的发丝,“你把丞相也一同带走,暂时不要让他留下在这里。” “……是。” “陛下。”苏墨秋不会在关键时刻上演一出泪流满面的生离死别耽误时间,他信沈慕安的一切决定。只道:“陛下保重,微臣等陛下凯旋。” “走!”季子羽一拍马臀,“随我闯出营外!” “苏相,”季子羽递了一幅盔甲给苏墨秋,“坐稳了!驾!” 季子羽的马术和他人一样奔放冲动,不像沈慕安那样让人安心,此刻情况危急,季子羽骑起来就更是一路狂奔。苏墨秋被颠得脑中一片空白,险些就此晕过去。 “苏相……”季子羽来不及询问苏墨秋的情况,他回头一看,一队人马自方才而始就一直紧紧随在他们后头,摆明了是要咬死不放,“糟糕,被人盯住了!” 后方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季子羽和几十名将士瞬间挥剑举盾格挡,苏墨秋忍着反胃感,他咳了几声压制,问道:“怎么回事?有人跟着?” “……一直咬在后头,”季子羽道,“甩不掉了!” 季子羽四下望了一阵,风雪夜视野本就受限,加上他也是头一回前往匈奴,对于地形路线自然不如敌人更加熟悉,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任何脱身之法。 苏墨秋道:“赫连伦人呢,死透了?” “死了!我亲手杀的!”季子羽砰砰两下举刀砍歪射来的箭矢,“怎么了苏相?” “那就不是他……”苏墨秋喘了几口气,伸手抹掉面上融化的雪水,“那就是营里有内奸!有人泄露了我军的营地布置!” “……什么?!”季子羽联想到沈慕安,顿时目眦欲裂,“那陛下怎么办?!” “季子羽!”苏墨秋喝道,“为将者第一条,不该让情绪干扰你的判断!冷静!” 季子羽心绪一滞。 苏墨秋说得不错,他确实少了几分沉着冷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硬地按下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听我号令,兵分两路!一半人马留下迎敌,一半人马随我潜入前方山林!四散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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